雪月
青青与唐彦初往来的并不十分密切。龙腾小说 ltxs520.com全然不似唐彦初当初所想的如胶似漆,夜夜笙歌。青青想着他了,便会派人送帕子去,一样的凤穿牡丹,绣着约会时刻。后来渐渐,他忍不住日夜期盼起她的鸿雁传情,月下相邀。其实想深一层,他更似公主府名伶,随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那片刻的甜蜜缠绵令他上了瘾,就是被看轻,那也是心甘情愿的。
转眼间到了年关,青青已经搬去了新府邸。听人说那宅邸如何如何漂亮致,楼台水榭,山池碧水,比得过皇奇巧,而他却是还不曾见识过的。她已经大半月未曾邀他过府相会,像是已经忘了他,另结新欢。就要耐不住上门去寻她,一探究竟。恰巧遇上除夕夜,皇帝摆宴九十九桌,君臣同欢。他想着,这样的大日子里,总会见到她的,还能装作不经意,回眸轻笑,引她先来纠缠。
只可惜,不知是否病了,连除夕宴上都不见她踪影,大约……确实是病了,出了年节,还是亲自上门一趟,瞧瞧她究竟如何了。
席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心却是高高悬着,飘忽不定,也不知去了何处,心不在焉。
转眼看少年君主,亦是如此,面上虽是笑的,内里却也提不起兴致。
该来的人不曾到场,只想着这宴席早早结束才好。
衡逸却还是要去坤宁,按例歇在皇后处的。
大宴过半,皇后因身怀有孕,早早回了坤宁休息,程皓然却也是提早退场了。
坤宁里,老嬷嬷正在劝皇后娘娘息怒,万事已肚子里的小皇子为重。
程皓然由娥领着,入得殿内,便见程青岚轰隆一声砸了青釉茶盏。里头小娥吓得跪了一地,程青岚却冷笑说:“怕什么?过年了听个响,讨个吉利。指不定来年你们也爬上枝头了呢?”
小娥也不敢答话,一个劲地磕头认错。嘭嘭嘭,声响好似爆竹喜庆。
程青岚看也看得烦了,一挥手,统统赶下去,“都滚,大过节的,瞧着就晦气。”
一屋子娥内侍仿佛得了大赦,一溜烟爬起来,惊恐地退了出去。
程皓然兀自走进来,大喇喇坐在圆凳上。因需避嫌,老嬷嬷还留着,见程皓然要倒茶,便抢先提起了茶壶,忙替他斟上。
碧绿的茶叶浮起来,浅淡香气也浮起来,丝丝缕缕从水面升腾而起,似女子楚腰,袅娜多姿。
他啜一口茶,才缓缓说:“听说里有个才人也怀上了,你难不成是为这事生气?”
程青岚斜睨他一眼,由老嬷嬷扶着,也坐在对面暖榻,不屑道:“下贱人生出来的也是下贱种,能跳多高?我犯得着为这事生气?”
“那是谁惹了皇后娘娘除夕夜大怒,胆大泼天。”
外头内侍端了药膳来,程青岚闻着便想吐,忙以袖掩鼻,将人赶了出去。“这事你也知道。皇上一整晚都心不在焉的,打发人去公主府里三催四催也请不来,便一杯复一杯灌酒,恨不得醉死了才好。呵——真不知道那妖有什么好?把皇上迷得牵肠挂肚神魂颠倒。你说她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子,身份再贱也无妨,可偏偏生得比谁都金贵,睽熙里陪着皇上长大,那里头谁知多少龌龊?再狐媚,却是死也进不来里的。”
程皓然望着茶盏里浮沉辗转的陈墨般颜色的叶片,怔忡不语。
又听得程青岚感叹,“亲姐弟间都是这般胡来,这里头,还不知藏着多少肮脏事。”
继而问:“大哥麾下可有在外将领,人品家世衬得起做五驸马的?干脆将她远嫁,随了夫君去驻地,不在眼前杵着,便也就淡了。”
程皓然道:“你气她做什么?她再得圣上宠爱,却是什么都不能与你争的,何苦计较?你现在,肚子里的孩子要紧。我说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这孩子,若是平安生产,那便是我大政朝未来的天子圣君。你有了他,害怕什么?太这回就是叫我进来告诫你,世间男儿皆薄信,你素来出众不凡,与平常女子不同,切记抓紧了确确实实重要的东西,比如你皇后的位置,与你孩儿的太子位。切记切记,莫被小情谊遮住了眼,一子错,满盘皆输。要知道,你背后是一整个程家,能做将你送上高位的垫脚石,指不定哪一天,就成了催命符!皇上子烈,年少气盛,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料不得何时就要剪除外戚,第一个拿我程家开刀。永远记着,伴君如伴虎。说话做事谨慎再谨慎,莫要留下半点话柄与人。”
程青岚先是沉默,尔后不知体味一番,突然笑出声来,抬眼问他,“真是难为大哥学着太说‘世间男子皆薄信’了,我多嘴问一声,大哥呢?也是薄信人?”
程皓然懒洋洋坐着,饮茶细品,讳莫如深,“那倒要看是对谁了。”恍然间是谁的身影闪过脑海,模模糊糊,凝一层霜,透着寒冰,看不真切。
程青岚见他如此反应,不由得掩嘴笑。“大哥这么说,却像是心里有人了。是哪一家的姑娘,你不好意思开口,我替你说去就是。还怕人不答应?定是欢欢喜喜地叩头谢天恩了。”
程皓然瞟她一眼,轻笑,却是依旧缄默。心底里思量,能告诉你么?指不定当场气得晕过去。
话说到此,陡生牵挂。
新年里家家欢乐,人人喜庆,也不知她在府中过得如何。
险些忘了高兴,她与他做了只一墙之隔的邻居。指不定哪天一枝红杏出墙来。
“母后还念着要将陈素心嫁给你呢。兴许过了年就下旨赐婚,看你还能逍遥多久。”
程皓然一愣,想了想,皱眉问:“是谁?陈素心是哪家的姑娘?”
程青岚不由得乐和,叹道:“啧啧,大哥好没良心。这要叫素心妹妹听了可不伤心死?是陈国舅嫡出的女儿。中秋宴上见过的,你怎么转头就忘。”
程皓然道:“谁记得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四妹,这婚事你得帮我推了。”
程青岚疑惑,“推了这个还是会有下一个,大哥,你是我程家长子嫡孙,就算太后不下旨,太也迟早为你在名门望族中寻一房妻子。你那中意的人,收了她做小就是,她若是不安分的人,太又岂会让她进门?大哥,你何时为这种事情计较过?”
“推掉她。”他坚持己见。
“夺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教训起我来条条在理,换了自己,却也是下不了狠心?妹妹送你四个字,当断则断。”
他依旧只说三个字,“推掉她。”
程青岚拗不过他,最终叹道:“应了你就是了。看你能拖到何时。”
程皓然拱手致谢,“大哥先谢过了。”
程青岚摆摆手,又低头望向略微隆起的小腹,目光化作暖意融融,“若是,这一胎不是男儿呢?”
程皓然冷硬声线在屋内响起,堪比得过眼下刀刃般凛冽的夜风。“那这里,一年之内都别想再添丁。四妹,你是皇后,这些事情,不都捏在你手里么?怕什么。”
程青岚微笑颔首。“也是,怕什么呢?谁也别想同我争!”
莲花鼎炉里的瑞脑香走向寂灭,程皓然也起告辞。又叮嘱程青岚几句,才转身出门。临走仿佛突然间忆及某事,随口一提,“这些日子,延福公主似乎与新科状元唐彦初走得十分近。”
程微澜一惊,随即露出极其狠的笑容,哂笑道:“还说为何连大年夜都不肯进来,原来是有了新欢。可怜皇上一片深情,到最后……却是要只余恨了。”继而朝程皓然颔首致谢,“还是大哥最疼我。”
她估算着,过了年,里就该准备丧事了。到时候还要挺着大肚子安慰陈太后,辛苦却是极其快乐的。
程皓然不过默然,点点头,离去了。
他却是心知肚明,该准备丧事的究竟是谁。
月明星稀,大地苍茫,正是斫人头颅好时节。
他乘马车回府,却发觉从巷子口直到公主府,每隔十步便是一只纸灯笼,白纸糊成,一丝装点也无。这倒不像是大年夜,像七月半,鬼门开,街巷里四处都是引路灯,只怕曹地府里的亲眷走错了路,识不得自家门。
他依稀理清了头绪,在公主府门前便下了车。
她家府门大敞着,往里望去,便见一人素衣胜雪,不染纤尘,纤薄的身子似在夜风中微颤,他心中一紧,担心她就此被吹散了,化了今晨离去的雪花,湮灭在寂寥山水中。
她踩着梯子站在高处,颤颤巍巍去挂廊檐下的最后一只灯笼。
下头丫鬟仆役围了一圈,只怕她不慎伤了哪里,这一屋子伺候的人,也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萍儿在下头不住地劝,“公主,让奴婢替您挂吧,这……这要是摔着了可怎么办?”
还有仆役平安忙不迭点头,“我去我去,平安皮糙厚,摔几下也没事。公主,您下来吧。我替您挂。”
可是梯子上的人充耳不闻,青青斜着身子,伸长了手,还差些许,就快钩到了。
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挂好了灯笼,青青往下看了看,离地一丈高,下头的人脸都隔得远远,掉下去怕是要摔断腿脚,适才觉得心惊,怯怯地扶着梯子,一步一步往下退。
却是脚下一滑,听得众人惊呼,她急忙抱住扶梯,才险险避过。这下更是胆怯,左顾右盼,才找了落脚地。忽而听身侧传来沉稳男音,似战鼓轻擂,一字一句都敲在心上,“无妨,你大胆往下就是,我接着你。”
青青回头相顾,雪月凄霜之下,那男人身姿挺拔如松,青色袍衫夜风中盈了一袖寒凉,也掩去了周身凛冽杀伐之气。冷月清辉落在他远山峰聚似的眉上,流入他深渊一般苍黑澈亮的瞳仁之中。
他在月下独立,在雪中凝笑。院中抽了蕊的红梅与天边披了薄纱的残月便都成了点缀,天地之中,唯剩他一人。
他却朝她伸出手,青青又听见他说,“下来罢,不会让你伤着。”
那月,那人,那时悄然绽放的腊梅花儿,通通美得令人心碎。
残雪
春红柳绿都谢尽,天地茫茫雪色空濛。
程皓然向她伸出手,他的笑容细看去那般温柔真挚。冬雪都融化在他眼底,丝丝化作春溪叮咚作响。
可是这陡然间的繁华美景令人恐惧。青青终究是转目避过,她扶着木梯,兀自颤颤巍巍却是平稳落地。
萍儿两忙迎上来,左右照看,“可是伤到哪了?”
青青摇头,“都散了吧,做自己的事情去,别一大帮子围在这,倒像真出了什么事似的。”
待到人群散去,青青才回身对程皓然礼貌笑道:“将军怎么来了?看时辰,酒宴还未散吧。”
程皓然负手在后,丝毫不觉尴尬,目光沉沉,落在她被冷风冻红的面颊上,似桃李芬芳,脉脉含情,彰显着一股子女儿家娇憨,让人忍不住想上前咬一口。她今夜梳着贵妃髻,云鬓轻拢,乌黑发髻间簪着几团绒绒暖暖的狐狸毛,风过时雪花般簌簌颤动,似拂着他的心,微痒,萌动。“公主呢?为何不去?”
他思量着,她总是要想一个妥当借口敷衍过去,谁知青青径直干干脆脆说,“不想去。”
有些任,又有些跋扈,还有几分小孩子家赌气的意味,听着便让人生出几分怜爱来。
“新年夜家家团聚,一个人在府里,不觉得寂寞?”
萍儿递过来一只白灯笼,青青一支只手提着,任嘉宝为她披上一件猩红大氅,细碎绒毛围绕着尖尖下颌,更衬出一番玲珑可爱。
提着裙角步下阶梯去,一垂首时耳边一对白玉弯月不住晃动,一如他心上某一细长琴弦,新手乱拨,凄凄空吟。
“我这就要去迎人了。”
青青稍稍侧过身来,望着依旧伫立在廊下的程皓然,低眉浅笑,一时良辰动人,光影绰约,他在她眼中望见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快乐。这快乐却依旧是为了旁人,一个死去的人。他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究竟发生过什么,让她爱得如此深切。
然而其实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只不过遇到了,成就一夕劫数,他是她的救赎。
他恍恍惚惚觉得,青青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赵四扬了。
一辈子呵——
青青将随侍婢女都打发在身后,对程皓然礼貌道:“青青送将军一程。”
他本应该说怎敢劳烦公主大驾,却突然间不想与她再做些表面功夫,不过微微颔首,走在她身侧,“我陪你一同去。”
青青点头同意,“也好。”
车巷中了无人烟,凄凄灯影孤照。恍然间,透出茕茕孑立的苦楚。
程皓然忽而笑问:“吃饺子了吗?”
青青略略回想,才说:“并没有什么味口。”
程皓然望着她白皙圆润的耳垂说:“新年夜若是不吃饺子,小心夜里月亮来割耳朵。”
青青忍不住扑哧一笑,掩着嘴说:“将军年方几何?竟还相信哄小孩子的故事。”
“这还是小时候太说来吓唬人的故事,可怜此后我年年除夕吃饺子吃得胀肚。”
她轻叹:“还是做孩子时最快乐。任是一点点小事情都欢喜得上天。”
程皓然道:“因为年幼时此心赤诚,愿意笃信世间一切。”
便又仰天轻叹,“寂寂无人的街道,寒夜跑马最是痛快。”
青青扬眉顾笑,眼似琉璃,清光流转,熠熠生辉,“锦衣夜行,雪夜狂奔。”
昨夜不眠不休下了整整一夜雪,此时地上已是厚厚一层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青青脚步有些踉跄,他想伸手去扶,她却挥手说,“不必。”
“你很怕我?”程皓然不收手,隔空在后圈着她纤细身躯,仍是不放心。
青青一怔,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月光下雪影中,他双眸堪比星辰璀璨,满满,满满都是她消弭于素白雪色中的影。
青青不愿多做理会,继续深一脚浅一脚沿着高墙上悬挂的灯笼,往巷口走去。
见她避而不答,程皓然不知收束,继续追问,“抑或是,你对我心存芥蒂?”
青青适才还他冷冽笑容,萧索夜风中,能剜走人心头,“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能让我心存芥蒂。将军以为我有那样多的闲情逸致,随便什么人都去怨恨?我不过为着将军着想,青青是天煞孤星,克夫克子。您没瞧见,但凡跟我有几分瓜葛的男人,统统都到了地底下陪阎罗王喝酒去了。将军乃程家长子嫡孙,出将入相,鸿途坦荡,莫要也被我害死了才好。”
照这么说来,确也如此,左安仁死在流放途中,赵四扬战死沙场,就连她新欢唐彦初怕是也活不长了。“胜者为王败者寇。征服天下,与征服一个女人,本质相同。永远只有强者能存活于世。”
青青不愿细想程皓然所言所语,头也不回地嗤笑道:“天下在他手里,还有什么能逃得脱?将军,你们程家要争什么,斗什么,都别把算盘打到我身上,青青势单力薄,无力相帮。还请另觅佳选,莫要再在我身上空耗。”
“哦?原来雪夜相逢,鄙人竟还含着这样一层意思,若不是公主提点,我还想不到自己能有如此深沉的心机。”
青青眸中冷光乍现,却是盈盈轻笑,反问道:“难不成程将军突然间开窍,对青青情深种,爱得肝肠寸断,不能自拔?”
她料定他回绝,谁知他不过点点头,笑容真诚,“不错。正是如此。”
青青起手就要扇过去,谁知却被他当空抓住了手腕,她恨恨挣扎,却怎么也甩不开他紧锁在她腕间的宽大手掌,她咬唇,恨恨道:“我虽死了丈夫,却也不是谁人都能欺负的。你若再敢出言轻薄,本一定叫你身首异处。”
谁知他混不在意,抬手捏着她下颌,将被她紧咬着的下唇拨出来,低声道:“尽管来就是,我等着你。”
挣扎间手中的灯笼落了地,在雪中烈烈烧过一阵,便成灰烬灭与暗昧夜色中,唯有远处灯光依稀,映出程皓然刀削斧凿似的坚毅轮廓。他高大身影如羽翼一般将她笼罩,似压抑,又似守护。
他望住她粉白细嫩的面颊,丝丝浮动的狐皮毛随夜风舞动,来回亲吻她柔媚似水的肌肤。心中瞬间柔软的情念止不住倾泻而出,流入四肢百骸,细微末节都是跳动的,跃跃欲试的冲动。
程皓然俯身贴近,淡笑如云,“怎么办才好?你的嘴唇,我忍不住想要亲吻。”
青青大惊,抬脚狠狠踹他小腿,却似蚍蜉撼树,他依旧不懂如松。只得恶声恶气威胁恐吓,“你敢?本灭你九族!”
他的手指摩挲着她柔软细嫩的唇瓣,细细描绘了菱花似的形状。他的眼将她深锁,含笑轻言,“臣下不敢。”
“唔……”
他嘴上说着不敢,却已经撤下流连在她唇上的手指,往后圈住她纤细腰肢,手臂猛然间发力,将她往怀中一带,已低头印上一双缱绻似水的唇。
他膛滚烫而坚硬,不知是有意挑 逗或是无意为之,随着他手臂上的力道紧紧挤压着她酥软丰盈的身体,研磨,碾压,似有还无,或轻或重,他的体温渗透进过衣料,灼烫了她的心,点滴欲念便被如此燃放起来,如身后天空,羽箭般上窜的烟花,怦然绽放,绚烂如花,片片蹁跹,一树树姹紫嫣红,万千妖娆,似春日繁花似锦,芳菲锦簇,熨帖了京都寒冷刺骨的未央夜。
她唇上沾染遥远春早的桃李芬芳,丝丝缕缕浸透他口鼻。他箍紧了手中杨柳般纤细柔软的腰肢,片刻不肯松懈。一一将红唇芳泽舔食过尽,仍不餍足,舌头伸进去,想要挑开她牙关。可叹她执拗,紧咬牙关。置于她腰间的手便伸进大氅中,向下去,揉弄她线条迷人的臀。青青惊惶间忘了抵抗,他的舌头顺势而入,一番狠狠搅弄,缠着她,勾着她,相互推拒,抵触又似逢迎,厌憎又似沉湎,他深入嬉闹,扫过每一处,逡巡一般,惹她微颤,惹她迷离,却又沉醉于她柔媚入骨的喘息与低吟。青青已然在这霸道又强势的亲吻中迷失倾倒,目眩神迷几欲窒息。
他终于收束,却仍是舍不得,吮着她水光潋滟的殷红唇瓣。喘息不定,他亦然失了方寸。忽而在她唇上咬上一口,疼得她皱眉,“还记得吗?你本来就该是指给我的。气什么,我只不过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青青口起伏不定,不甘心,追上去狠咬他一口,“是吗?若这是那般,如今你已不知是哪一座山里的孤魂野鬼,或是早早投胎,做猪做狗,任人欺辱!”
“真狠。只不过……”他依旧将青青制得服服帖帖,紧紧抱在怀里,亲昵如情人一般,“只不过是只会咬人的猫儿罢了。”
“你呢?难不成你是百兽之王?不过表面风光,皇上收拾了左家,陈国舅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接下来,不就轮到你镇国公程家?我等着看皇后被废,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青青,我今日教你一句话。”他把玩着手中白玉似的耳垂,沉沉低语,“先下手为强。管他大好河山,国泰民安,转眼间我可以拆得灰飞烟灭。”
青青望着他,满眼的不置信,“你疯了!就凭这一句话,便可治你谋反大罪,株连九族!”
程皓然抬起她下颌,细细度量她眼中零落的星光,反而问:“你可上奏万岁。你会吗?”
青青避无可避,他充满勃勃野心的瞳仁,她不得不注目,继而深陷泥潭,他是深渊无底,杀伐屠戮,浩气千里。
他一再逼问,未等青青回答,巷尾忽然传来响鞭开路,车行滚滚。
青青陡然一惊,奋力推开他,在深深寒夜之中,予他冷嘲讽的笑,扬眉挑衅,“还不走?留着命揭竿起义去吧。”
程皓然却是不疾不徐,站在迷离灯影之下,黑暗掩埋了森然杀意,他说,“青青,我这就替你杀了他,可好?”
青青突然间觉得害怕,丝丝的冷,脚下泥泞残雪透过鞋底传达至心,彻骨的寒凉与恐惧如黑夜一般紧紧包裹。
青青说:“天地轮换,只要你有这个胆子!”
长跪
斑驳的雪影落下去又浮上来,浮浮沉沉如命运诡谲难测。这出是才子佳人,英雄末路,红颜枯骨,唱唱和和转眼就到了头。拨一个高音,灯光一灭一生,又是另一处折子戏。是名角儿姗姗迟来,镇台压场。台上台下静得出奇,一瓣雪花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乐师们埋头苦干,筝弦锣鼓齐齐奏响,台上灯光璀璨,观众屏息以待,场面蔚为壮观。
又倒是戛然而止,停在眼前,待起音。
青青已经重重跪下去。
层层的松软的积雪被膝盖压得密密实实,一会变得跟石头似的又冷又硬。
她自知是有错的,她又惹了他不舒坦,这就是她大大的错了。
风灭了,烈烈的旗帜都像是霜打的茄子,歪着脖子瘫软着。万岁车架就在眼前,堪堪离得两步远,仿佛要径直碾压过来,将她截成了四瓣花。
御前侍卫二三十,统统高头大马骑着,威风凛凛。小德子也从马车里下来,预备接驾。
火把将街巷照得通透,程皓然早已没了踪影。
全世界唯独她一人跪着,像是不知廉耻的,无知无求的奴。匍匐,低矮佝偻的身躯,任人观赏,任人鱼。
一炷香的时间烧尽了,一点点也声响也没透得出来。人人都有一双明眼,人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
他是要来给她下马威的,等一等就过去,还这能让她在这跪死了?青青是不信的,青青却已是木然无心。
膝下的雪团丝丝化了水,沁骨的冷,锥心的痛。这已不知是过了多久,月亮的影子都已经不见,他的声音才隔着厚重车帘传出来,懒懒,漫不经心,似乎是分毫不在意,“这满街的纸灯笼瞧着可真是晦气!”
那一排白纸糊的灯笼,凄凄暗夜中收束着星点灯火,似一只只漂游孤魂,寻不到回乡的路。
青青抬起头来,望着巷口幽深的黑暗。微酸,稍痛,她今日怕是接不到赵四扬的魂了,却又怕他回来,瞧见她跪在雪地里,恁地没骨气。
永不再回来了,生的,死的,光亮的,寂灭的,都不再回首相顾。
“都看着干什么?还不去拆喽?”公公的声音异常尖利,如一只梭,掷出去,划破了严密绩织的夜空。
零星的星辰闪烁,似细小伤口,留着血,美艳凄迷。
转眼间,灯笼都落了地,自个把自个烧成了灰烬。
火兀自燃过一遭,灭了。衡逸在暖的发腻的车里扬起里音调,这下,才是正场到了,细听,透着股冷,寒森森,“姐姐好大的架子,朕打发了人,三番四次请不来。朕还以为是病得起不来床,匆匆赶来一看,姐姐竟还冒着北风雪夜赏月,好兴致呀,怎么不邀朕一起呢?”
膝盖以下叫雪水浸得没了知觉,陡然间北风嗖嗖地刮,像一只一只鬼,咆哮着穿过耳际。
青青双手撑在雪地上,深深磕过了头,方说:“臣妾万死,请皇上重罚。”
重罚,能怎样重罚?难不成他真将她打发到天牢里去?彪悍男子住个三五天,出来也已经脱了形状。可他真也恨不得让她受一番苦,放出来才知谁是真心实意对她好,谁又是她生生世世少不了的。她越来越糊涂,越来越喜欢与他对着干。她的生死富贵都掌握在他手上,她本应该是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他的呀?怎么到最后变成这样一番局面?倒是他战战兢兢生怕将她得罪,生怕哪里又做得不好不对,惹她伤心,又是冷眼相对。
他一点骨气都没有了,一点威严都不剩了。
谁定的?他非得爱得如此下 贱不可?
青青听见哐啷一声闷响,里头砸了茶壶瓷器之类,滚滚又落进角落里。
夜里静静,听得见风声,还有马儿打着响鼻,不明所以。
“姐姐说笑了,嫡亲的姐弟,哪还计较那样多?”停一停,冷冷笑一声,冰凌子似的锥进人心里,“倒是这一排森森的灯笼,姐姐是要迎谁的魂呢?莫不成是驸马?真真伉俪情深,怕是姐姐心底里,还是怨朕狠心。”
青青叩首再拜,“臣妾不敢。”
他面上不疾不徐,心中却是辗转反侧,喧嚣澎湃。
而她虽是低处受辱,却心似寒冰,风雨不动。
他还是败。对着她,何时何地都是败。他是男人,到底是不愿意永永远远地让着她,宠着她,败给她。
他受不得了,最终要丢掉她,像丢掉一件老旧的衣衫,一张落下败笔的画纸。心底叹着可惜可惜,转眼间已经抛下,换新颜。
“今夜良辰美景,怎可辜负?姐姐便就好好待在这赏个尽兴。”又唤,“小德子。你就在这陪着公主,月亮不歇,你也别敢歇。”
小德子苦哈哈的一张脸,乖乖应是。
人的脸,栩栩如生的一只狗,笑也是,哭也是,活着也是,死了还是。他已被他的主子驯化得不二心,到死不变。
衡逸当了皇帝,皇帝爱得最持久的一种,仍是听他话的狗儿。
忽而,衡逸笑嘻嘻说:“姐姐,明天朕差人给你送药来。高丽来的人参王,好大一棵。一连跪上三个晚上都能补得回来。好姐姐,你就在这迎着姐夫,魂来了替朕捎句话,他千山万水飘回来不容易,朕这就杀了他老母亲到地底下陪他。”
青青垂目看着被火光染红的雪地,平缓说道:“谢皇上恩典。”
她心里装着的自始至终都是赵四扬,半点位置都不给他留。他当今天子,在她眼里,竟还抵不过一个迂腐至极,无用至极,愚蠢至极的赵四扬。他何苦这般折磨自己?折杀了自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一番贵气,折损了堂堂天子威严。气极,狠狠踹车壁一脚,扬声发令,“走!”再一点点犹豫,也都被她的一声不吭磨得干干净净。
马车便掉了头,车轱辘滚滚向前去,得得的马蹄声也向前去,渐渐都听不见了。这一出戏到此算完,皇帝爷脸面都不露一下,已经将戏本唱的丰茂。谁都敌不过这般功力,炉火纯青。
可算是人去楼空,星点光亮都不留,黑漆漆的巷子,月亮没了影。
她仍跪着,不知在想些什么,静静的,像一尊汉白玉雕像。冷冽风霜满身,成就了一身冰肌玉骨,白璧无瑕。
浑浑噩噩的天地,忽然眼角一热,一双唇或是一只手,轻触她干涩的眼角。
“我还以为你会哭。”他的呼吸喷薄在她脸上,这样近,紧紧相依,她便知道了,是他的唇,柔软且滚烫。
青青看不清眼前事物,也早已失了力气争执。她仍是安安静静地跪着,面对他,望着他,眼睛里装的却不是他。
程皓然长长叹一口气,接着一把将青青抱在怀里,抱孩子似的,离地三尺远。“回去!你还真这么跪到天明?”
青青觉得累,靠着她的肩膀,乖得像一只小猫。
“放下我吧。”
程皓然便吩咐小德子,“四周都没留下人盯着,你从侧门进去,自己寻一处僻静屋子休息着。”原来皇帝最亲近的德公公,是他的人。
他拍拍她的背,哄孩子一般,“这下放心了?”
青青将他抱得死紧,仿佛他就是她的天地、夫君,却也不过是寻片刻安慰,猝然即逝,来不及安慰,来不及沉醉。
“放我下来。”
程皓然已经走到公主府门口,就要踹门进去,一巴掌拍她,“别闹。”
青青说:“你不放我,我一会还是要自己走出来跪着,跪到天明。”
他不明就里,诧异且犹疑地望着她,欲将出言阻止,她却莞尔,笑在层层迷雾中,袅袅轻烟弥散满眼,望不见她枯索颓败的面容。怎奈,蹙眉低笑,浅颦欢颜,苦中苦,最是心伤。
青青从他臂弯里滑下来,落了地,衣裙飘飘,似仙子,临波惊鸿。“我不明白你为何来,你也不明白我为何去。你雄心勃勃,发誓破天食日,而我,却不知活不活得到春暖花开日。程将军,我恳求你,别再来招惹我。青青势单力薄,不能将你如何。但你想过没有?一次无心撩动,赔上的,也许是他人的一声呢?”
她纤薄的,素白的影,孤孤单单在世上飘游。她身后浓重的苦楚与尖锐令他心生恐惧。他望着她的眼睛,浅笑时微微弯,犹如一双明月,皎皎皓皜。
她忽而垂首淡笑,略略自嘲,“不不不,你怎么会懂?你们怎么会懂呢?”
他木然怔忪,久久不言。
一切犹同生离死别的绝望,一切犹同爱恨缠绵的凄绝,她走过他身边,与他擦肩而过。风声肆虐,穿行其间。
青青脚步踉跄,摇摇晃晃走回去,跪在原处。
小德子仍站在那里,木头似的脸孔,无声无息。
青青只是想要一个结局,这一夜过了,叫自己死了这条心,顺天顺意地活下去。她要认命,她要逼自己认命。
谁爱过,谁恨过,谁伤心过,又是谁绝望过。通通再与她没有关系。
赵四扬也死了,死在她心里。
这么多年匆匆走来,谁都救不了她,她自己早已沦落,悬挂于半空之中,天地不容。
雪地上起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不知从哪里拎了件斗篷出来,抖一抖,铺在地上,盘腿坐着了,双手撑在背后,仰天看星星。
感叹说:“今晚月色真是美。”
青青闭着眼,任他去闹。
又不知哪里伸出来一只手,悄悄碰一碰她肘弯,“跪里头来,这暖和。”
青青一瞥他温笑着的脸孔,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程皓然理所当然答:“奉旨赏月。”
“胡说八道,你奉的哪门子的旨意?”
程皓然道:“方才我就在墙里,明明白白听见皇上说,今晚良辰美景,令我等赏个尽兴。”
青青自知争不过他,也懒得去逞口舌之利。兀自跪着不理会就是。
程皓然亦不再多言,当真陪着她,在雪地里看了一夜星星月亮苍冥夜空。其实他大多数时候在看她,望着她苍白侧脸,细细琢磨着,却又没琢磨出个结果。
女人心,海底针,实在难懂。
青青却没能真跪到天明,三更时已经晕过去,倒地不起。
程皓然早早吩咐了手下人,寻了郎中在公主府里候着,人抱回去,即刻紧紧抱着暖着,诊脉开方,忙忙碌碌熬药。
程皓然望着她冻得乌青的嘴唇,直骂她活该。
不到三五刻,人已经醒过来,被塞在被褥里,里三层外三层包得像只巨大蚕蛹。
第一眼就看见程皓然端着药碗,愁眉苦脸说:“冥思苦想一整夜,我还是没有想明白,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蓄谋已久。”
青青又闭眼睡过去,这回却是真真病得厉害,风寒入体,日日夜夜头昏眼花,缠绵床榻,久久不见起色。
惊梦
掉落于狭窄陡峭的深井之中,呼喊与挣扎全然无用。方寸之地,靛蓝一隅,谁在枯井前恨极而笑,狰狞的面目犹如黑夜重重下压,心肺之中,止不住全然烟雾浓烈。
梦里,他终于丢掉她,拂袖而去。
而等待她的,却是在一口枯井中等待生命如柳絮纷飞枯竭。
睁开眼,却落入另一页浓墨重彩的梦中。
咫尺之间,程皓然的眼若星辰皎皎,泼墨顿点,黝黑深邃如一盏深渊似的井,黑夜之中,他的井中水波荡漾,满满是她初醒时蒙昧的样貌,风吹水,渐渐溢出井口,丝缎一般,是眼神目光,缠绕在她面庞。
“做梦了?梦见什么,吓出一头汗。”沉沉,如诗般温柔,是他浑厚声线耳畔轻响,似暮色中鼓楼轻击,处处都落在心上,微震,涟漪一般一圈圈散开。
青青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程皓然顺势伸手横过她腰后,整个人兜进怀里,接了萍儿递上来的温水,送到她唇边伺候着喝了。
青青浑身无力,软软似无骨,全然依着他。瞄见他唇角止不住的笑意,瞬时窘迫,面上微红,便惹得他越发得意起来。贴耳问:“还要么?”
青青点点头,又灌下去一杯,方才能开口,“梦见走过了奈何桥,喝光了孟婆汤,阎王爷提我去殿前审,未料到一抬头,就是将军的脸。”
“哦?原来我在青青这里,扮的是活阎王。”
青青皱眉,撑着身子离他远些,厉声道:“谁许你这么叫我?又是谁许你进的公主府?滚出去!”
程皓然听了,分明看轻她,丝毫不放在心上。转过头自顾自吩咐萍儿去端米粥来。萍儿望一眼青青,有些为难,却也还是福身应是,细步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青青一时气闷,又没得多余气力,靠在程皓然怀里干瞪眼,恨得牙痒。
“刚醒来就斗气,当心气得再厥过去一回。”程皓然止不住笑,再接再厉,“忘了交待,唐彦初来过一趟,不让进便又吵又闹难打发,未免惹人猜忌,我只好令人教训一顿扔出巷口。再来圣上赏赐三棵高丽人参王,但你体弱,可经不起这般大补。万般无奈之下,程某也只得勉为其难代你吃下。”
还要低声闷笑,扬声问:“你说,我好不好?嗯?青青……”
青青睁开眼,那人嬉笑脸皮就在眼前,唇与唇之间若有似无的触碰叫人心惊,青青连忙抬手抵住他膛,企图制止他的继续侵扰,“你就不怕我告诉皇上,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看他安然如初,半点不觉惊诧,仍是带着浓浓笑意,反问道:“你会么?青青,你说,你会吗?”
青青冷哼道:“你以为你是谁?胆大泼天的登徒子,定要阉了你进去做太监!”
程皓然道:“你不会。”
过了昨日,她怎会低下头去求皇上?他秉着这一点,亦然越发胆大,却又不全然如此。月老手中的红线缠了又缠,结了又揭,谁分得清楚最终连着的是谁。他却是要斗胆试一试,为着天牢外她半步不退的倔强,为着荷塘边她开了又落的情念,为着雪夜中千回百转的缠绵,为着她此时此刻望过来时既嗔且怒的眼神,是食髓知味,忍不得,耐不得,进退维谷,步步是错。
不若一并走下去,撞破这天地。
俯仰之间,昏暗无期,破碎的命运,踽踽独行,茕茕孑立。
“青青,你知道吗?是我的,迟早都是我的。从没有例外。”他抚弄着她苍白唇瓣,盟誓一般低吟。
青青几乎要被他迷蒙的眼神蛊惑,期待那是真真切切的沉沉爱意,暖流一般窜入她干枯冰冷的生命,却似惊梦,门响,萍儿端着白米粥进屋来。她的梦便醒了,短暂的,熏然的,如风化雾,转瞬即逝。
萍儿在帐外说:“程将军,里来人了,宣公主进去。”
程皓然接了热腾腾的药粥,里头人参枸杞红枣大杂烩,滋滋刺鼻的药味。先自己尝一口,皱眉,嫌弃又要装出一脸笑,憋屈着说:“真不错,尝尝,你家的厨子可真是好手艺。”
青青忍不住扑哧一笑,挑眉问:“真的?”
程皓然点头,“自然是千真万确。”
“那你再吃一口吧。”
程皓然犯了愁,却还是苦着脸吃一口,挤眉弄眼,“妙极!人间至美。”
青青掩着嘴闷笑,“喜欢就赐给你便是。萍儿,厨房里还剩着的,都给将军端过来。”又对程皓然道:“这药粥可不比高丽人参王差,将军千万不要嫌弃。”
程皓然手里还端着青花碗,身子却凑过来,吻一吻她上扬的嘴角,轻笑道:“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褒姒一笑,初读时只觉荒唐至极,今日却咀嚼另一番滋味。为得美人欢心,便就是叫我饮砒霜亦是心甘如怡。你说是不是呢?青青……”
最后唤她姓名,低声呢喃,靡靡似弦筝夜梦之中轻轻奏响,柔软一如白云般飘渺久远的梦境。
青青的手抚上他线条刚毅的脸,若相爱已久,情意绵绵,细语,“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猜猜看。”他抬头,落入她眼底细密的网,“猜中了,把心送给你。”
“呵——我又不是妖,要你的心做什么?真真煮了吃?只怕这里头……”葱尖似的手指沿着他下咽的喉结一路往下,在他膛上流连,撩拨,她轻笑着,目睹他眼中喧嚣的情 欲,得寸进尺,“只怕这里头早教虫豸蛀空了,还能有一颗心等着我来咬?”
程皓然一把将她揽过来,紧紧贴着口,轻咬着她下唇,喃喃道:“想不想试试?咬一口,尝尝是不是还有血腥味儿?”
“你在我府上赖了一个多月,却是半点消息都不曾透出去,怎么办到的,嗯?”
他哼笑,“来套话?我更中意美人计。”
青青静静看着他,忽然觉得心惊跳,“你——实在可怕。”
程皓然不置可否,讳莫如深。
嘉宝来,门外通报,“公主,里来人了,宣您即刻进去。”
目光交缠,双双凝滞。
这是一道永远也跨不过的坎。
青青微微叹息,细不可闻。撑着身子下床去,半道被他拉住了一个旋身落在膝头,恰恰与他一并高,转过脸便对上他深切难言的眼眸,看不清,青青觉得被蒙住了双眼,周身明亮,唯独双眼漆黑,茫茫人海中追寻,却忘了起初时,寻找的究竟是什么。
青青望着他笑,“我也许回不来了,要劳烦将军在头七时为我点一盏灯,即便是死了,夜里也一样怕黑。”
他望着她淡笑面容,中柔肠百转,换不来她眼中一霎明媚,心口上微微疼,拉拉扯扯,一寸寸缠绵着的情丝,断不了,没个头,无边无际。
最终只是亲吻她发鬓,千言万语,不过叮咛,“万事需忍耐。”
青青抬眼看他,勾唇,妩媚如春,姹紫嫣红瞬时开遍,“即便我再恨他,却也还是姓子桑,天家血脉,容不得尔等唬弄!欲夺我子桑家天下的人,唯有死!”
她厉声威胁,他却依旧云淡风轻,哄孩子似的口吻说:“好,那我便不做皇帝。”
青青道:“你好大的胆子!”
程皓然笑说:“胆子不大,如何敢来惹你?”
不忘嘱咐,“天冷多加衣。莫再生病,幸苦我前后照应。”
青青越发迷惘,如入深巷,九曲回廊,弯折迂回,久久寻不到出口。
缠绵病榻足足一月,推开门,碧蓝苍穹之下已是另一番景象,有细草破土而出,茫茫大地众生繁华。
萍儿说,“春将来。”
青青摘一片嫩叶,置于鼻尖嗅闻,“雪欲走。”
风云诡谲,圣意难测,人人都道新科状元好风光,谁知还为上任,就已被抓出痛处,一贬再贬,最后竟落得个杀头抄家的下场。
年初,皇上在坤宁摔了娘娘最爱的景泰蓝花瓶,谁知到皇后娘娘却是笑着送走了皇帝爷。
衡逸正愁着对唐彦初无处下手,月中便有言官上奏,参唐彦初大不敬,继而似乎朝中有了默契,又有锦衣卫查实,唐彦初曾于酒醉后,抱怨圣上太过不讲情面,对待老臣太过严苛。这便够了,足够要他命。
背后那人,将一切算得准,半分不差。着实够可怕。可惜衡逸对待唐彦初太过专注,未曾留心,是谁导演了这一幕幕,走向决裂的戏码。
青青见到唐彦初,实在密不透风的蚕房,他身下都是血,染得雪白衣袍一片片脏污。
出淤泥而不染,是白莲,此刻已被衡逸一脚踩进泥泞之中,碾碎了,毁灭。
青青冷眼看着,唐彦初终于发现她,似得一丝曙光,一寸寸艰难地爬过来,人的身躯,扭捏如虫豸一般,缓缓蠕动,最终捉住她繁复绚丽的裙摆,紧紧,似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浮木,“公主……你求求皇上……臣唐彦初对皇上忠心……忠心不二……定是有人居心叵测……”
青青望见一张苍白枯槁的脸,那样好看的面容,美得绝世无双,却在一个冬天里瞬息凋零,化作落叶般枯索的面貌。
实在可惜,但,又能如何?
青青狠狠将裙摆从他手中抽出,惹得他茫然相顾,似乎不能置信。他以为她前来相救,却不知,却不知她是如此森冷面容。“公主……念在……念在你我一番情意……还请……救臣下一命……”
他不曾想到,她竟如此绝情,听闻她冷冷如阎罗一般回应,“一番情意?我与你哪来的情意?不过逢场作戏罢了。你竟还当了真?状元爷,省口气养着伤吧。此事已成定局,你已是残漏之身,又缘何能再官复原职?笑话!”
他这才想起来,是了,他进了蚕房,太监在身上下了刀子,从此后变了天,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在是了。
身下还留着血,丝丝绵延,是恨,恨谁?皇上,不敢不敢。只能恨她,恨眼前这女人,薄情寡义,见死不救。却不知后头更有好戏上演,惊得人撕心裂肺,苦不堪言。
他望见一双明黄色双龙戏珠缎靴,一时欣喜,忘了身下疼痛,在地上翻滚着,雀跃着往前爬,似一只狗,叫嚷着爬到衡逸脚下,“皇上……皇上……臣冤枉……臣冤枉……”
衡逸在门边负手而立,笑着,眼睁睁看地上蓬头垢面的东西爬过来,没脸没皮地在他脚下哭求呻吟。他轻笑,鬼魅一般,“卿家这几日可还习惯?身上少了个物件,有什么不同?说说看,若说得好,朕便提你做个六品官,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