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暌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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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意

    衡逸的眼神一黯,云密布转为狂风骤雨,渐变成狠诡谲的暴怒。龙腾小说网 ltxs520.com

    青青仍伏在地上,半裸着身子,纤长颈项上全然是他凌虐过的痕迹,似晚花残红深浅开,门缝中疏漏的落霞拢过来,抚着她白璧无瑕的身子,堪堪一朵夏末时分挣扎不离去的粉白莲花,一捧残红,谁忍怜?

    那眼角还凝着深切的恨意,钻进了骨髓里,一只覆骨的蛆,日日啃食,不停休,这恨,一旦生,至死难休。

    衡逸忽而轻笑,目中温柔如水,手上却是使上了十分力道,抓着她的臂膀一下将人提起来,白嫩嫩的皮在指间转为殷殷似血的红,让人瞧见了,心底里暴虐的心绪狂乱叫嚣,捏碎了它,毁了她,那便是无尚的快乐。

    青青似乎早已麻木,没了痛感,依旧直直看着他,目不转睛,眼底喧天的仇恨翻滚,是滚滚不复去的黄河水,莽莽撞撞,不可向迩,带着滔天巨浪,倾覆乾坤。

    衡逸的俊俏脸庞就在眼前,贴得越来越近,逼视,满含怜惜地抚上她的脸,轻轻擦去她唇角血迹,又含在口里尝一口,她的血,五石散一般蛊惑人心,他半眯着眼,似乎享受由相同血缘带来的深切诱惑。那双狭长凤眼,朦朦无底的黑暗,深渊一般裂开在眼前。

    “呵呵——”是他笑,温热鼻息吻着她耳畔,“想逼朕杀了你,好让你们这对奸夫妇黄泉路上风流快活?青青未免太小看了朕。朕的心宽广得很,被贱人扔下的一块破布,朕也不介意用来擦鞋。”

    青青亦是笑,回他,“圣上万金之体,可别让臣妾这般残花败柳的身子,脏了您的手。”

    “别人玩过的,更有味道,你说是不是?青青,他怎么调教你的?你怎么伺候他的?也像在朕床上似的,像一条死鱼?啧啧,那可抓不住男人。”

    说话间已经将青青拖到书案边,一伸手,哗啦啦拂开满桌家国天下事,明黄色桌布也落了半边,黄梨花木的桌台冷硬,衡逸将她推上去,伏趴在桌上,两只手用腰带反绑在身后,任她如何挣扎,也动弹不得。只得乖乖太高了臀,等他临幸。扭动的身躯不过增添他乐趣,像是扭捏着无声邀请,彻彻底底的贱。

    衡逸俯下身来,他的呼吸就喷勃在她耳边,低吟似的温柔语调,时不时咬着她耳垂,含着,啃着,是不是舌尖扫过来,她便是一阵阵止不住的战栗。“青青……我的青青……知道么?我有多想你?想得浑身都痛。那相思之苦,噬人心。好青青,今天你可得好好补偿我。”似情人耳语,几番缠绵,滴出水来的情爱,翻开皮相,内里却是沉沉恨意,心惊跳。

    怎会变成今天这一番局面,爱着她,不甘。杀了她,又不舍。放过她,除非死。

    青青咬着唇,咬出了血,侧过头,苦苦挣扎。

    青青听见丝帛碎裂之声,嗤嗤——好生痛快,难怪古时倾国红艳爱煞了这声响。

    青青听见男人满足的喟叹,他进来,那凶狠利器猛地闯进来,疼得她浑身都痉挛,然而他多么舒爽,急促地喘息着,重重地挤进来,再退出去,又来,再来,茫茫没个尽头。

    书案被撞得前前后后摇动,冰冷的木头随着衡逸的动作碾压着她的,通身的冷彻。却还是止不住呻吟,零零碎碎,断断续续,妖似的勾人。

    “别……别……我疼……求你,求你不要……不要……”

    桌角的明黄色流苏桌布终于落在地上,死一般的状态。

    衡逸双手捧着她的臀瓣,握着那一团丝光柔滑的,耐不住发了狠抓捏。一道一道凄凄芳色浮现眼前,是无声的邀请,致命的诱惑。

    他听她哭求,声音都瘫软,全然化作一池春水,任他摆弄。

    心底里笑,无论先前有多恨,又有多强硬,到最后,压在身下抚弄一番,到底还是服软,嘤嘤哭泣,婉转承欢,叫她生便生,叫她死便死。上天入地都由他,一切一切全都由得他掌控,翻手云,覆手雨。生生死死都是他的人。

    于是身下愈发用了猛力,来来回回,重重地顶着她,顶入她身体最深处。

    欲裂,蓬勃撕咬的欲 望,男男女女身体里鬼魅似的叫嚣。

    他手心热度灼人,顺着腰肢一路攀爬,最终攀上她一双酥软娇羞的 房。两只手足够掌控她,他重的呼吸闯进她耳中,那手掌宽大,碾压搓揉,狠狠,疼得她扬声求饶,而他却似魔魇入心,身后不停歇地抽弄,那里头温暖紧致得令人窒息。

    她体内有勾连极致的快乐,他来来去去快疯癫,简直就要死在她身子里,这般,这般妖孽一般勾人魂魄的身子,世间几寻?想想更曾与那赵四扬缠绵床笫,这一时又是恨,腰间猛然大动起来,听她哭声连连,便越是恨意深深,恨不得就此弄死了她,揉烂了她,且看她再如何投他人怀抱。

    是恨,却又是爱到了极致。抓一把流沙在掌心,越紧,落得越快。

    他几乎要哭泣。

    他的吻,细细绵绵落在她光 裸 的背脊上,一声一声低吟,“青青……青青……青青……你真好……”

    那里头,绞死了他,缠着,一圈一圈,一处一处,咬得他要发狂。

    都发泄在手上,捏着她上殷殷一抹朱砂,惹来她一声急促惊叫,便笑,“嘴里喊着不要不要,现下还不是喜欢的紧?是不是?青青,喜欢我这么弄你吗?嗯?”尾音长长拖坠,诱哄一般。身下画着弧,任她娇声吟,女儿娇媚,婉转低吟,唱的都是世间最撩人的词艳曲。

    良辰美景不忍离。

    事事都需归于平和,这桩云雨事,终究平息,而衡逸却留在她身体里,不肯退出。解了青青手腕上的绑缚,从身后抱住她,掌心仍不轻不重地揉着她绵密酥软处。埋首在她颈间说:“青青,朕原想着,要一辈子对你好的。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青青,不要离开我。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你不知道,连我自己也算不清。”

    青青静静听着,却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凉意,冷透了脊骨,冷彻了腹,一身皆是落魄孤寂,厮杀拉锯,这一场男女之间的战争,何时能结束?

    他从她身体里退出来,抓了地上一件薄衫套住她半 裸身躯。又将她放在桌上,正面转过来,轻轻抱着,吻着,含住她染血的唇瓣,啜饮。“过去的事便都算了,别再跟朕闹脾气了。青青,咱们还在一起,好好的,跟以前一样,好不好?”

    他问她,却又不必等她回答。

    青青回答什么从来不重要。衡逸从来不在乎。

    她说“不”,又有什么关系,迟早逼得她跪在地上求着他答应。

    青青看着他,他一身锦绣龙袍,亮得扎眼。发间微乱,额上薄薄一层汗,再来便是衣领襟口,除却身下一小块衣袍沾染了方才靡靡芳泽,略有些湿之外,他依旧整整齐齐一派悠然,他来去自如,片叶不沾身,真真高洁,不染俗尘。再看青青自己,高挽的发髻早已不见,三尺青丝散落一肩,些许被汗水濡湿,黏在鬓旁。身上衣衫已被他剥得所剩无几,那条白纱裙破破烂烂挂在腿间,裙子里空荡荡,晃晃悠悠,冷嗖嗖。

    他却还要来说情话,身体欺进她腿间,面颊贴着她,若有似无的吻落下,他的唇微凉,似秋意浓浓,捂不热她寒凉的一颗心。“青青,青青……你可要些什么?只要你开口,朕都给你办来。朕最怕你什么都不说,朕最怕你什么都不要。”

    青青闭着眼,靠着他,靠在他层层桎梏之中。

    哭,也没有眼泪。

    外头突然起声,是内侍尖利嗓音,喊道:“皇上,程将军有急报,在外求见。”

    衡逸十分不悦,皱眉抱怨,“几时了?居然这时候来。”便对外头吩咐,“不见,有事明日早朝上奏。”

    转而望见青青微红的眼圈,剪水双瞳之中全然倒映着他的影,唯独,全然,只有他。而她面颊仍有绯色红晕,娇羞如初春之夜,他心上一动,发痒。

    青青一偏首,避开他热切的亲吻。推一推他,轻声说:“让我下去吧,身上不舒服。”

    衡逸仍是缠着她,吻过一阵,才扶她下来。才三两步,她已是踉跄,转眼要摔倒在地上,他忙伸过手来揽她的腰,却不想她一下扑向前,取下墙上悬挂着的尚方宝剑,转身来,长剑出鞘,噌——一声划空而来,分裂了晚风,龙吟虎啸,直刺衡逸面门。

    衡逸躲闪不及,那剑身已经架在肩上,冰冷的金属贴着脖颈,锋利剑刃下压着颤动的血脉,只需轻轻一使力,悄然划过,昨日万千,今日种种,便都完结。

    青青持剑,冷眼相对。

    衡逸高扬眉峰,嬉笑道:“姐姐,这玩笑开不得。万一让外人瞧见了,朕都保不住你。”

    青青翻转手腕,那锋刃便压过来,在他颈项上留下一道血痕。

    衡逸却也不再说话了,只是握紧了拳头,牢牢看着她,这一刻时光静谧,她与他,几乎要就此站成永恒。

    暮色四合,宝幄香缨,熏炉象尺,夜寒灯晕。屋子里也暗下去,凄惶的光晕之中,谁都看不见谁的脸,就如同,谁也不曾看清过谁的心。

    最终是衡逸叹息,“青青,你说朕舍不得,其实你也舍不得。”

    青青的面容隐匿在一片晦暗之中,她其实满心恐惧。

    外间,程皓然还未走,突然听闻殿内传来圣上召唤,“来人哪,救驾!”便想也不想就冲进去。

    门外还有一点点光,仅仅那么一丝丝还未被云霞遮盖的光线,便已足够将她看清楚。

    她举着锋芒慎人的尚方宝剑,一身被凌虐过后的凄绝颜色。

    早间初始的白裙在腰间飘荡,裂一道长口,露出内里纤长滑腻的腿来。裙摆在足间飘荡,无依无靠地飘摇着。

    最可怜一双玲珑小脚,羊脂白玉似的肌肤,堪堪长不过他手掌的大小,太妩媚,又太妖娆。

    昼与夜交替之时,百鬼浮出,妖媚横行。

    众生色相,乾坤颠倒。

    他渐渐,不自觉,被这一双娟细纤足迷了心智。

    悄然无声。

    龙袍

    天际冥冥,暮色淡,寒烟轻,应是落霞归。

    风轻,心微动。

    是那风,悄然吹过发尾,捧起那青丝,如云。

    程皓然侧望而去,目睹她微红眼角隐含的沉痛的决绝。那一剑滑过帝王脖颈,甚至不会有丝毫犹豫。

    那眉眼,那生死,全然是为了赵四扬。

    赵四扬有什么好?

    一时怔忪,竟忘了此刻两难处境。听得皇帝感念悲切,试图恐吓阻止,或是深情触动。“青青,你当真想要朕的命?你当真那样喜欢他?

    浮生如梦,岁月飞沙走石间磨皱了脸,十年二十年,谁敢说仍旧迷恋。可他真真切切想过,死也要埋在一处。奈何桥上牵着她的手,许三生约,不悔。

    怎知换来她森冷面孔,将他捧在手里的一颗心视若敝履。还要怎样对她好,才留得住,留得住那星点温柔。心似秋叶落,了了此生,已知时日近,追不回。却是满心苦,受不得,耐不得,往日情谊通通一笔抹去。“那朕是什么?朕算什么?”

    衡逸问,清亮的眼瞳中是青青苦痛的脸,亦是他此生最爱的眉眼,那身影渐渐溢出水来,原来是眼泪滚烫,溅落在寒光闪烁的剑刃之上,那细微声响,几近敲碎青青的心。

    继而分裂,被锋刃划破了身躯,追着白日之死,坠向沉郁无言的大地。

    任谁都无声,沉默似鬼魅,暗夜之中,啃食人心。

    渐渐都忘了,究竟为什么哭泣,一如早已记不清,究竟缘何深爱。

    到此处,不堪行。

    青青咬着唇,含着泪,手腕微颤,长剑便在衡逸脖颈间又留一道伤口,虽浅,却是潺潺涌血,一丝丝在剑身上化开来,血流如心伤,徐徐延绵。

    从来没有一刻心碎心死心灭,疼痛是潜伏在心口的虫豸,一口一口蚕食,悄然不觉,腔已是空落落,什么都不留。

    青青一身狼狈,却终于做一次上上君主,纵他生死,当真痛快。

    眼见落日寸许下沉,黑夜来,末日将近。

    衡逸问:“为什么?你告诉朕,究竟是为什么?”

    青青说:“衡逸,我累了。爱谁?不爱谁?与我无关。我只想要一个结局,你不肯给,我便只有自己来取……一人生,一人死,你我之间才算完结……”

    一旁程皓然已然蓄势待发,两人交换眼色,衡逸对着青青颓然轻笑,“青青,朕放手。”

    青青摇头,眼中尽是冷蔑,“我不信。”

    她的话还未说尽,程皓然就已从影中冲出,反拧她手腕,青青从小养尊处优惯了,何时动过刀剑。只得眼睁睁看着长剑铿锵落地,手臂被程皓然制在背后,挣扎间,不小心就被卸了腕子,疼得冷汗涔涔。

    程皓然浑厚声线在背后响起,果然是官场上历练来,遇见这般场面,说话来仍是一派平和,“公主,多有得罪。”

    小德子急急忙忙从外头冲进来,拿了帕子给衡逸捂伤口。哭哭啼啼喊着,“这……这……圣上,这血止不住啊,圣上宣太医吧……不然……”

    衡逸燥得很,一只手按住伤口,一只手挥开小德子,转过背去,“都给朕把嘴巴闭紧了,不然一个都别想活!”

    里头外头侍奉人吓得跪了一地,却是无人敢求饶。

    青青早已没了力气,瘫坐在地,手腕之下软乎乎的悬着,她也不甚在意,略略回过头去,对程皓然低眉浅笑,“连累将军了。”

    她不过稍稍勾了唇角,于他而言,却是心神懵懂,似初初春意时,朦朦细语间,不经意遭遇一束铃兰的绽放,怦然——他耳中清晰听见那声响,细微而又震慑人心。眼前缱绻容颜,仿佛隔着重重迷雾,遥望千山万山远,如一弯新月,藏身青灰云幕间。

    可以遇而不可求。

    他听见自己沉声低叹,“何苦……”

    青青闭上眼,只余唇边一丝苦笑。

    在心中默默告诫一万遍,切切要忍得,到最后还是忍不得,忍不了。不想争也不想闹,纠纠缠缠就此散,各有各一片伤怀。谁又负了谁?

    她抬头望着衡逸的背影,僵直的背脊泄露他此刻的隐忍与挣扎,罢了,最终还是走到这一步,笑一笑,做一个结,已是完满。

    “弑君,按律当诛九族。程将军,这就押着我去宗人府罢。”

    她挣扎着要起来,却见衡逸转过身,扔了染血的锦帕,对小德子吩咐:“传朕口谕,令内侍卫统领周奉先清查今日紫宸殿人,一律杀之。”

    衡逸颈上伤口本就不深,现下已然止住了,便扔了帕子,步下殿中来,唤另一胖头内侍捧了件绛紫色披风来,裹住青青身上褴褛,整个人提起来揽在怀里,又对程皓然道:“程卿家先回吧,有事明日早朝再议。”

    程皓然目不斜视,恭恭敬敬行了礼退出殿去。

    青青仰着脸,在衡逸怀中挑衅地笑着,“原来你当真这样喜欢我,即便我要取你命,却还是舍不得杀我。呵——得圣上宠绻,青青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哪……”

    她笑得浑身颤抖,眼泪涌出来,温热着坠在他手背,透着肌理,灼痛了他的心。

    衡逸紧抿着唇,静静看着她,眼看她一步步坠入深渊,身后广袤无垠的黑暗,初秋墓地一般的冷寂。荒芜,颓败,周身已无一丝生气。

    他早已不知该如何开口。

    青青略略推一推他,哽咽着嗓子说:“我右手腕子断了,得招太医。你松手,我浑身痛。”

    衡逸连忙放开她,转而又招了人去宣太医。青青却趁着这空档,陡然间往桌角撞去。

    程皓然方走出紫宸殿,就听见身后一声沉重闷响,继而是圣上惊呼,依旧叫的是她的名字。他竟想也不想便冲回殿内,见到的,是她额上半指长的伤口,正泉眼似的不断往外冒血。

    那样好看的眉眼被血染了小半边,红红似火,死也如此旖旎壮烈。

    衡逸乱了心神,只大喊着,“宣太医,快宣太医——”

    再而抱着她柔软的身体,两只手臂都在颤抖。他的心被巨大的莫可名状的恐惧侵袭,蔽日的蒙昧,心上裂开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满满的心绪都在下落,他中一块血正在被剥离,一丝一丝,连着筋骨,生生撕成两片。

    “青青,青青————”他唤着她,企图以此留住她纤薄微弱的生命,“青青……朕到底该怎么做?你究竟要朕如何?”

    他的泪落在她伤口上,化淡了猩红的血,那血泪融在一处,潺潺划过眼角。

    青青抬手抚着他的脸,承受着他的泪,“你我之间,总归是该有个了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决绝是三世宿仇,滔天的恨,熊熊燃烧,早已将点滴爱意燃成灰烬。

    似乎又回到少年时,面对未知的命运,面云诡谲的深,苍白又无力,只能无奈看她离去,带走所有留恋过的记忆以及情意。

    他不知哪里出了错,上天不知道,世人不知道,他真真切切爱她。爱到已不知该如何对待,是错,是他错得离谱。早知今日,宁愿当初不曾陷落。

    情真情痴,皆是深渊泥淖,如何脱身。

    他求她,早已没了帝王威严,“姐姐……求你了……别离开我……姐姐,你说过的,绝不丢下衡逸孤身一人……你怎么能这样?怎能这样?”

    青青甚为疲惫,极其渴睡,渐渐闭上眼,再听不见他是如何在耳边卑微祈求。

    他终是低到尘埃里。

    衡逸将青青抱进内间里,放在软榻上。

    她额上的伤口颇深,血浸透了龙袍,留在襟口衣袖一大片血渍。

    小德子再而赶上来,弓着腰求衡逸,“皇上,太医一会就要来了,您看您是不是去换件衣裳?顺道掩一掩伤口。再叫太医院的人瞧见了,恐怕……”

    衡逸这才肯离了青青,行走间已经脱了外袍,扔在屏风上。

    到了外间,却见程皓然折回,也没心思计较,加之殿内侍奉人已被他那道绞杀旨意吓得一个个慌慌张张,不中用,便道:“卿家先替朕在这照看着。”

    程皓然遵旨应是。

    皇帝方离了正殿,里间便有婢子叩头求饶。

    是那人轻笑着,说凉薄语句,“反正都要一律斩杀,还怕什么?都起来,看看,本穿着如何?”

    他挑开帘子往里望去,心有惊诧。

    是她,不知何时起了身,不,其实是本不曾晕过去。她与他皆是心知肚明,唯独皇上关心则乱,她额上伤口并不深,决计是不会害了命。而他却是猜不透,她虚虚实实如迷一般,蛊惑妖媚,无端端教人沉醉,欲要一探究竟。

    她披散着头发,立于镜前,身上穿着染血龙袍,徐徐行天子步。似从镜中瞧见他身影,转过脸来,扬起眉,那一眼凌厉如刀,气势如虹,丝毫不输天子气度。再看她,下一刻却又弯了唇角,斜眼过来,蜿蜒如九曲回廊,迂回曲折,久久才肯落于他身,媚眼如丝,凄惘迷离,妖似的女人,一眼就要勾人魂。

    “若我是男儿,今日被踩在脚底下碾压的,便就是他了。”

    他被那妩媚眼角迷了心神,片刻回过神来,才知她这句话,是在对他说。

    只可惜,她已然转回脸,望着镜中人,血污中径自妖娆的面庞,低声叹,“可惜……生我不为男儿……”

    奈何,怎奈何。命运总弄人。

    他却是记住了,她闺名青青。

    青青,借问江上柳,青青为谁春。多好的名字。

    青青……

    状元

    青青自此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跪在地上求饶的小女,依稀记得她有一张小巧瓜子脸,生得眉目清雅,也不过十五六,吓得满脸泪,不住地磕头,瑟瑟发抖。

    那日她异常美,春雨坠梨花,细微处抖动的神经绽放绚烂到极致的美丽,必是临迫死亡的华丽篇章。

    她是被绞死,沉井抑或斩杀,过程无人知晓,但结局终究是成为睽熙落霞中一抹红,装点怨魂纷纷的城。

    现下在身边的,不知是从哪个里调来的老女,小德子喊她云珊姑姑,大约也是老人了,德公公这样的大红人都得给几分面子。

    小娥没了踪迹,无人问津,人内侍埋首沉默,如同她从未曾出现在这世间。

    人命如蝼蚁卑贱,骤然灭;人心如冷月幻化,转眼变。

    青青安慰着自己,幸而她不是最最低贱的那一群人。

    云珊姑姑为她系好了袴腰,略略整理,这一袭菖蒲紫繁复装便打理妥帖。回身望镜中人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即便眼眸沉寂无光,但仍是一张繁华皮相,惹人怜。

    终究是舍不得,不曾是贪恋生之多欢愉,仅仅惧怕死之永无期限。

    铜镜中模模糊糊映出他膛上瞋目裂眦盘踞云上的蛟龙,一众人纷纷下跪行礼,他从身后来,伸手便揽住她腰身,下颌磕在她肩窝上,脸贴地紧紧,厮磨低语,婉言叹息。

    青青从镜中望见他金冠束发,倜傥风流,一张年轻白皙的脸,俊俏堪比戏班子里顶顶红的白面小郎倌,更多一番雍容气度,不留心时微微一笑,便已勾走了豆蔻少女殷殷春芳心。天下何物不是唾手可得?却唯独要来抓最难最苦一处,纠纠缠缠夹杂不清,要当做闲暇消遣亦是不错,毕竟,哪来女儿家敢拂他的意。

    偏又在耳畔轻笑,撒娇讨饶,“姐姐可是还在生朕的气?朕一下朝火急火燎地赶来瞧姐姐,却还是得一副冷面孔相对。好生委屈。”

    青青不答话,其实也不需她答话。衡逸的吻细细碎碎落在鬓边耳际,绵密而温热,如暖风拂面,丝丝撩人的痒,痒得骨头都酥软。

    他对她,也不知该不该算上千万般的好了。

    在侍人统统低了头,生怕多看一眼,招来杀生之祸。怎知衡逸如此放肆,大约也是不会留着这屋子里的人了。从来他取人命只需一句话而已,轻巧到比捏死一只蚂蚁简单。

    青青留在紫宸殿偏殿里养伤已有月余,这事衡逸压得严严实实,太后只知青青害了风寒,在自己府中养病,无人知她住在离帝王寝最近的地方,一夜一夜挨过去。现下时日,已至初冬,万瓦霜凝,窗外透着微光,院中仍有残菊摇摇欲坠,暗夜弥留,然而梅花未动意先香,点点细蕊挂枝头。一个多月来,她从未走出过五十步长宽小院,真真似他禁 脔,目断魂销,待君采拮。

    禁 脔一词,骨子里透着香艳。

    青青下意识地去额上伤口,伤处深长,早已结了痂,现今黑红一道,丑陋狰狞。

    衡逸忙抓下她的手,“不能抓,不然留了疤可不要到朕面前来哭。”又转过她的身子,细细去看那道伤,“忍一忍,就要好了。”

    青青低眉垂目,“好不了了。”

    衡逸知她何意,却故意避开去,佯装不懂,“还赌气?朕都已经赔过一千一万个不是。姐姐大人大量,就饶过朕这一次,可好?”

    仿佛不过小儿女闹闹小脾气,他退一步,切切哄一哄便和好,如胶似漆更甚先前。那日生死相对云消雨散,点滴痕迹不留,他何止退一步?已是放低心,卑微姿态,千般忍耐,只怕要到拱手河山讨得她欢心笑。

    鬼迷心窍。魅影蹁跹,入迷,转眼已被她一口吞了心,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融入她身体,这下断然是要,钻进她体内寻找。

    望着她额上伤口,便想起那一日失去的惧怕。忍不住紧紧抱住了纤薄身躯,目光微澜,凌波似锦,长叹道:“青青,你当日吓得朕差点丢了魂,万幸万幸,你还在。”

    仍是问出口,“你怎么就突然那般决绝?”

    青青抬起脸,弯着唇角,笑如葳蕤生光,半露倾城芙蓉色,“你逼杀我心爱之人,我便也杀死你的,教你也尝一尝着断骨噬心之痛,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如此一来,岂不公平?”

    衡逸望着她含笑眼眸,被她口中沾着毒的话语蛰得后退。他不能置信,她竟恨他怨他到这个地步。

    却也是无言,她手中利刃骤然出世,光影带血,直刺心房,他毫无防备,手足无措,唯有以沉默应对,以沉默遮掩,他的恐惧与逃避。

    青青终于扳回一城,大胜之后,高呼痛快,傲气凛凛。

    而衡逸恍然神伤,如入迷局,进退维谷。

    屋子里极静,听得见落花声,最后一朵大理菊死灭,片片碎。

    小德子在外间喊:“皇上,坤宁内侍成仲安来报喜,皇后娘娘有喜啦。”那声音多雀跃,只等打赏。

    内堂仍是一片静默,潜伏着汹涌浪涛,激流澎湃,沉沉爱意不过表象,最真切内里血模糊,腐朽不堪,皆是一头凶兽,只恨不能将对方吞食。

    青青挂上恭谨笑容,忽然间跪下,行大礼,“恭喜皇上,这就要为人父了。”

    那笑容明丽如初冬暖日,在他看来却是两头灼烫的烙铁,他与她,双双皆是遍体鳞伤。

    “青青,朕……”说什么呢?他本没有错。

    青青起身来,始终微笑,替他扶正了金冠,又理好了衣襟,温良贤惠,“好了,高兴坏了不是?别傻站着了,快去坤宁看看,不然皇后闹起脾气可有你好受的。”

    又道:“我也该回去,明早才好来给皇后娘娘道喜。”

    他点点头,懵懵懂懂,恍恍惚惚,从头至尾,本不曾明白过来。只瞧见她笑,那样好看,她说让他去坤宁,他便答应,恍然间已经出了紫宸殿,回首才发觉身旁早已没有她,也许,从来都没有她。

    青青终于可以离开这犄角旮旯似的一方天地,临走突发善心,对云珊姑姑说:“你可愿意随我回府?”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云珊却似得了天大的恩典,叩头拜谢,“奴婢谢公主天恩。”

    青青令人交代小德子一声,便带着人走了,留下来的那一屋子人,大约都是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她自身已是浸了水的泥菩萨,无暇他顾。

    马车出了门,缓缓走一段,就到泰安街,今日十五,街市人头攒动,比肩继踵,热闹非凡。马车走到临风楼却是被汹涌人潮挡住去路,再也往前不得一步。

    车夫甩着马鞭大喝:“公主座驾,谁干阻拦?不要命了是不是?”

    视威吓如无声,男男女女依旧围在临风楼下,殷殷热切,翘首以盼,真不知是否天仙今日下凡来,要这般架势,赶得上皇帝临朝。

    云珊挑开车帘,问:“这是怎么回事?都围在酒楼门口做什么?”

    车夫道:“临风楼今年中榜进士弄了个什么诗会,这些人都是进不去楼里,赶下头围观看热闹呢。”

    青青禁不住好奇,“这诗会竟如此新鲜,连街市里的小贩都来看?”

    车夫答道:“公主有所不知,这些个姑娘家都是要来看新科状元的。”

    青青道:“哦?新科状元如何?”

    车夫想了想,才琢磨出个好词来,“听说长的奇好。”

    青青忍不住笑出声来,“奇好?这个‘奇’字用得妙,我倒想看看,如何才叫生得奇好。”

    才说罢,外头人声鼎沸,青青挑开车窗向上望去,二楼阁廊之上,一众风流文士摇扇谈诗,个个广袖绸衫,飘渺儒雅,有晋魏之古韵,王谢之风流。

    要说谁能称得上奇好,却是一眼便知。

    中心一人负手而立,望楼下澎湃人潮,唇边挂一双新月,时时含若有似无的笑,一点点,零星光辉,便教女儿家痴迷。

    那眉眼自是不必说,大约潘安也就如此,但他比潘安多才,更比他仕途坦荡。

    青青想着,这人自是称得上“奇好”的,可见全京城姑娘们又要多一个话题,状元爷才貌双全,当属良人。春闺梦里有了想念,做女儿的日子也不显得那般无聊。

    小团扇半遮面,收敛了容颜,不经意间遇上那人如画一般致眉目,只顾着感叹,美人如玉,老天怎让七尺男儿生就如此相貌,祸害人间。却未曾觉察,他已念出诗句来,“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朝阳路断。”

    青青放下帘子,听了这阕词,兀自气闷。“状元姓什名什?”

    车外答:“唐彦初。”

    转眼间却又笑了,自语道:“那脸面,可真是件稀罕物,世间少有。”

    后头跟着好几辆车都堵在这里,届时已经有官兵来开路,人群散开,车轱辘滚滚叫唤,往前驶。

    浮萍似的聚散,露水似的姻缘。

    而夜深沉,镇国公府里,是另一人夜不能寐。

    昏黄光晕中,挥笔泼墨,纸上单单一双眉眼,含春池一捧,秋水一汪,粼粼微波荡漾。似嗔似笑,似幻似真,如诗如画,如梦如幻。近看去,仿佛能映出他沉醉的脸。

    眼是情媒,心是欲种。

    中燃气零星火,吡啵。有燎原之势,不可向迩。

    这双眼,这双眼。水样的情思,水样的身姿。

    程皓然搁了笔,又揉皱了这双眼,扔得远远。

    心思却是近的,装在腔里,怦怦直跳。

    漏夜

    又过些时日,待到伤口生了新,青青才备下了礼,邀着四姐姐一同进去,给皇后贺喜。

    这日艳阳高照,融融落一肩暖辉。

    伤疤上细细描出梅花一朵,初冬之际早早开放。隐约藏暗香盈盈,芳蕊催雪来。

    进了坤宁,恰好遇上太医诊脉,太后与衡逸都陪着,一一询问清楚,好大的架势。衡逸坐在椅上饮茶,碍着众多人在,也不敢造次,却还是忍不住去瞧青青脸色,见她额上伤疤被胭脂掩住了,换做小小一簇殷红腊梅,更映衬得肌肤雪白,透明如纸。远远看着,便教人心思捏成一团斩不断的乱麻,既酸且涩,道明不明的意味,想在她眼中寻到些许愠怒,却是徒劳,她一直淡淡,偶尔才笑着附和一两句,无悲无喜,无嗔无怒,更是让他心烦意乱,恨不得她当众来闹一场才好。

    诊过了,太医说一切安好,陈太后又细细叮嘱了,更告诫坤宁人小心伺候,这怀着的可就是太子殿下,谁敢松懈,即刻杖责二十。

    皇后恭谦,忙说不必如此,又推诿礼让,哄得陈太后欢心,再又是脉脉含情望着衡逸。

    逼出一句话来,“皇后一定好好养着,若是皇子,定是大功一件。”

    其下有妃嫔三四位,皆是掩嘴偷笑。

    青青垂目注视着手腕上翠绿欲滴的翡翠镯子,沉默不语。

    衡逸亦是不甚言语,一屋子女人说说笑笑,极其无趣。

    最终还是陈太后怕累着了孕妇,打发众人说:“行了行了,知道你们都是琉璃心肝,这话说得一句比一句中听,却是没个完,哀家听得都乏了,更不必说皇后了。就这么散了吧,各回各处。皇上多陪陪皇后。”

    衡逸应是。抬眼看青青,正是要与众人一同离去,便说,“朕还有折子未看完,晚些时候再来。”

    皇后起身相送,轻声问:“在这用膳么?”

    衡逸点头。

    皇后便垂首含羞,“臣妾等着皇上。”

    青青木然,青青已没有多余情感伤春悲秋,年少生命里充沛的汁早已干涸,荒烟袅袅,裂枯涩。

    要走,却还是被人亲亲热热拉住手,抬眼看,是皇后程青岚笑盈盈挽留,“好多时日未见姐姐,留下来陪我说说心里话可好?”

    青青下意识想要拒绝,但因衡逸转过了脸来看,便陡然间生了意气,还她妩媚轻笑,应承道:“我当然是想的,就怕扰了皇后娘娘休息,母后又要来教训。”

    皇后便笑着顺势拉着青青进里屋去,衡逸仍站在门口张望,却是没有人理会。女人间暗涌的潮汐,又怎是他能明白。

    支开了人,内堂中只剩青青与程青岚相对而坐。

    笑是笑,相视自思量,各有各盘算。空气中氤氲着一层肃杀意味,密云聚拢来,沉沉如盖,重重压迫着心肺。

    青青望着侧首一幅梅花霜降八面屏风,怔忪不语。

    青青忍得,等着对手先开口。

    程青岚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这些天也不知为何,里的娥内侍突然间一并少了二三十。都传着鬼魅害人,本看着,全都是些无稽之谈。”

    明明才十六岁的姑娘,却已是凤袍加身,逼紧了生生要做出一副雍然气度,她能有多深的心思?青青还以为程青岚是个看得开的女人,但到底还是陷进来,爱了他,便是斤斤计较,小心筹算,争风吃醋都来。可惜了,本以为是母仪天下的好人选,料不到有了身子,竟变回小女人。

    青青不轻不重带过,“皇后娘娘说的是。”

    程青岚不如以前沉稳,耐不住继续旁敲侧击,“这段日子,姐姐在紫宸殿住着可算舒心?”

    到底还是泄露出去,青青心底里却是陡然间松懈下来,更觉痛快,好好好,让全天下都知道才好,大不了沉塘喂了那一条条鲜活肥嫩的锦鲤,浮生所欠止一死,身后事,谁还顾得?

    这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疯狂在中驰骋,青青觉得畅快欢愉,恨不得程青岚下一刻就去太后那里大闹一场才好。

    可惜,可惜对手亦是强劲,且立于高位,难敌过。

    青青含笑问道:“娘娘想说什么?”

    “姐姐可有中意之人?”

    青青冷笑,论辈分,还轮不到程青岚为她张罗婚事。即便嫁了又如何,还不是落得与左安仁一般下场,何必害人。“娘娘安心养胎,其他不必心,皇上圣明,自有定夺。”

    青青这话,已算得上挑衅,程青岚面上一凛,随即又缓和下来,好心好意婉言劝说:“也不是我来给姐姐添烦,只是母后时时惦念着,怕姐姐将来没个依归,受人欺负。”

    青青却已是不耐,挑开了明说:“只需令皇上点头,我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是要嫁的,何必问我?娘娘径直禀了皇上岂不利落?”

    程青岚眼中已有怒色,硬生生忍下来,仍是笑,但眼底里结了厚厚一层霜,彻骨的寒凉与恨意渗透着交错,她对青青已起了杀意。这一桩丑事,传了出去,皇家的脸面该往哪里搁?子桑青青自己个放荡便是,何苦还要勾引当今圣上,枉顾人伦,做尽了龌龊事。天家的公主不就是如此,四公主府上如红楼,夜夜笙歌,日日人不同,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同那卖身的妓 女有什么分别。真是下 贱,一个比一个不要脸。踏进坤宁来都嫌脏污了她的地方。

    这就是了,莫说程青岚,但凡有人知晓了这一件秘辛,必定是要认为作女人的搔首弄姿敞开了双腿勾引,男人才受不住诱惑深陷。是她龌龊下 贱到了极点,合该早早浸猪笼,死了都嫌脏。

    呵——女人,自古就是爱为难女人。

    青青不愿多说,也知多说无益,道一声,“娘娘好生休息着,我这便先行告退了。”稳步退了出去。

    程青岚若是要怨恨,尽情怨恨就是,青青从来不觉得,她这样的身份能平安终老。

    出得门,四姐姐素敏的马车还在等,青青上车去,与她谈笑一番。拉拉扯扯便说道唐彦初,青青赞他生得潘安宋玉一般无暇样貌。素敏听了掩嘴笑,“我说呢,次次送拜帖去你府上,都不见来,原来是对来人不满意。这会子,中意了唐彦初?”

    青青也不扭捏,径直说:“那日临风楼诗会惊鸿一瞥,真真是个难得的美人。横竖闲着也是闲着,不若找个人陪着饮酒吃茶也好。”

    素敏忍不得青青一脸正经的样子,打趣说:“瞧瞧,终于动春心了,我还当五妹妹你是坐莲观音呢。哪一次同姐妹们一处玩过?”

    青青捏她一把,嬉闹着说:“你再说!早知道不求你。”

    素敏怕她真生气起来,连忙拉住她的手,“你这丫头,这厢竟还害起羞来。好了好了,不闹你。要说你的眼光可是顶顶的好,我也正看中了他呢。”

    连忙又笑道:“放心,我可懒得与你争。”

    青青道:“那万谢了,我可斗不过你。”又从袖中抽出一块锦帕来,苏州白缎上绣着凤穿牡丹,丝丝透着隐晦暗语,边角还有梅花小篆,绣“月圆相邀”,“把这帕子交他就是。”

    素敏取过来,细看之后才说:“就这样?连信都不写一封,谁好意思上门去?”

    青青不以为然,轻笑道:“难道要我为了见他一面,绞尽脑汁吟诗作赋?我可没那个闲心。他若是有心来,莫说一面锦帕,就是一块抹布,那也是立刻提起脚狂奔而来。若是无心,写上一千一万封情信也是徒然。就这么办吧,来不来由他。”

    素敏收好了传情物,笑容暧昧,“放心,美人当前,他敢不赴约?量他也没这个胆子。”

    十五月圆,唐彦初当真漏夜上门来。

    多日前闹事相遇已是心痒心惊,这样好的机会送上门来,哪有不赴约的道理。

    萍儿领着唐彦初从侧门进来时,青青正立于桌前,提笔临字。

    他躬身唤一声:“公主。”

    她却是连头也不回,浅淡口吻,应了,“状元爷来了。”

    杨柳似的身段,夜风中徐徐摇摆。

    月中天,旖旎情事方绵延。

    薄媚

    恰是千秋散后朦胧月,皎皎颜色,披一袭软烟罗,袅娜似雾,越窗而来,落在题字人白玉似的手上。雪白皓腕细窄玲珑,松松挂一只翡翠镯,更映出肌肤玉雪似的光泽。落笔时尾指微微向后弯一道弧,是如钩新月,笑着,染了点点桃花香色,转一个弯,裙角摆荡,蒙昧月夜中化作人身的妖,贴近来,勾人心。

    夜风浅浅,携着窗外婆娑树影,摆荡起柔软腰肢,心口上软软依依,悱恻难息。

    房门一声轻响,悄然,门已闭,隔绝了这一室幽幽良辰,美景羡煞人。

    还是那风,穿过万紫千红,最终在她绯红如花的裙边流连,薄纱轻似雾,吹散了,吹化了,吹得妖媚地扬起又落下,半遮半掩,半明半昧,晦暗不清,缱绻如似,却还是将他的心勾的紧紧,隐约间似被一双手扼住了喉咙,呼吸都艰难。

    临风楼上邂逅匆匆,惊鸿照影难相忘。

    怀里还收着一方锦帕,袅袅染薄香,心已醉。

    她依旧不言不语,只专注在桌前习字。他当她总要矜持一番,亦不恼不怒,更是觉着意兴方起。

    熏风融融,勾起一尺素腰上环佩轻声脆响,听来似清流涓涓,水色空濛,映出岸上姹紫嫣红,却是统统敌不过,黯淡在她金翠愁红的衣衫中。

    只看得见耳中明月珰……晓天明霞似的璀璨。

    耐不住,等不得。提了步子,缓缓上前去。只隔了一步,从后望她所写所思。闻得到若有似无夏日香,眼前一朵一朵粉白菡萏怦然绽放,清灵却又是妖娆尽显,十里荷花,一川烟云,切切,水中月,镜中花,看不真切。

    他明明看见纸上一笔笔娟秀字迹,却还是要明知故问,“公主写的是什么?”

    青青停了笔,侧过脸看他,唐彦初这颠倒众生的一张脸,让人瞧一眼便是莫名欢喜。一双眼眸若寒星坠凡间,堪堪就要醉,醉死在一番倾国倾城容貌身姿里。

    青青迎上他的眼,一时双双目光都缠住,焦灼推拉,你进我退,好生缠绵。

    “怎么?状元爷不认得?”

    似熏风,软软热热丝丝拂过,搅动人心酥痒难耐。

    他便更是往前一步,从后圈住女儿家窈窕身姿,眼是紧紧束缚在她眸中。手却指着纸上梅花小篆,“这是什么字?念给我听可好?”

    青青亦是媚笑着,如兰,轻轻呵一口气,缓缓说:“团扇……团扇……”

    灯摇醉,半夜凉初透,心似春水,涟漪微澜。

    唐彦初略略弓起背,便与她贴的更近些。说话时更似耳语,情意绵绵,漏夜低诉,手指再向下滑,指着第二句依然问,“其后呢?”

    青青斜眼微嗔,覆上他清臒的手,“烦人!”

    他便顺势翻过手背,将卿卿柔荑反握在手中,细细一寸一寸揉过,才知果真软弱无骨,多使一分力道就要碎,须得细心呵护,小心怜惜。如此,执起来放在口,捂着他的砰然心跳,仿佛穿过了腔,撒播一滴甘霖。周身无一处不熨帖,舒爽。

    青青状似一惊,瞠目道:“好热烫的心,状元爷莫不是病了?”

    他却是一笑,若三月春风和煦轻柔,“公主不知么?临风楼一别,小生便害了相思病,昼不能食,夜不能寐,心心念念,都是那团扇美人。如今见到了,心都快跳出来。”

    果然风流王孙,缱绻情话伴着缠绵目光,仿佛当真爱她如命,弥足深陷。

    她指尖微凉,一点他轻薄唇瓣,“好甜的一张嘴,不知哄走了多少颗心。”

    他的手已然袭上她柔软腰肢,真真细如杨柳丝,暧暧春风中辗转飘游,朦朦仿若无物。这样好的腰身,也不知,也不知在身下欢乐时,是何等的销魂噬骨,魅惑人心。

    他低下头,双唇袭来,却停驻在不近不远的距离,近到说话时,开阖的唇瓣相互间若有似无的触碰,远到不能相依,一解情思。“我只对你一人说。”

    这话,两人都知是假,却又不点破。继续藏身于暧昧的情念中,分明陌生人,却又亲昵过夫妻,耳鬓厮磨,情深不悔。

    他低语,含着她小巧圆润的耳垂,“念给我听,可好?”

    “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嗯……”

    手已经伸小衣里,肚兜儿系得紧,他便解开了盘花襟口,牙齿咬着系带,一拉,那鹅黄色锦缎便飘飘悠悠落在地上。男人滚烫的掌心缓缓向上,紧紧贴着,细细揉着,温柔抚慰,带引出她身体里凄惘迷茫的欲念。

    “好听……再念一句可好?”

    湿热的吻映着她纤长脖颈,青青的呼吸渐渐急促,受不住,这般柔软,滋滋都是温柔。吻得人心儿颤。

    “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登徒子……呀……别去那……嗯……不要……”

    他的手伸进裙底里撩拨搅弄,拨乱了春水潺潺,叫她动了情,身子愈发软,软得让人恨不得揉碎了在手心里。而她实在受不住,已然语不成调。他便替她念下去。“弦管,弦管,春草朝阳路断。”

    他食指上习字留下的茧子坚硬,偏偏刮擦着她上朱砂,惹得娇喘阵阵,似水娇柔。

    舌尖扫着她耳廓,哑声问:“公主喜欢么?”

    青青咬着唇呜咽,不肯说。

    他便在她身下软丘中寻觅,捏着她最紧要一处,听她惊呼,盈一掌春潮潺潺。低语盘问,“喜欢么?”

    青青喘着气,一推他,“你这冤家。”

    唐彦初却是笑,“我问你这团扇诗,可还中意。公主想到哪里去了?”

    暖风醉人心,微醺,他俯首来才她唇上胭脂,碾转纠缠。

    青青不由得往后倒,碰翻了桌上茶盏,茶香酽酽,浸透了一屋子浅淡芳香。

    青青喘息着说:“你打翻了我的茶。”

    他已捧高了她的臀,分开了腿,寻着路径,“好香,什么茶?”

    青青说:“八十八夜……嗯……我要……”

    “八十八夜……好漫长……”他挺腰深入禁地,缓缓研磨,徐徐,像是要她命。

    青青杏眼微睁,媚色盈盈,圈住他脖颈,化了蛇一般的腰身,交缠媚笑,婀娜摆荡,勾得他再也耐不住,满心满眼似有火在烧,燃不尽的情 欲妖娆,吞了心智,只余下滔天蔽日的欲 念,要追随她脚步,随同她一并去那极乐地。

    天家的女儿又如何?金枝玉叶又如何?还不是栽倒在他手里,做了身下奴,辗转承欢,尽显媚态。

    不知何时双双滚到床榻上,身体仍是接连着,极致的快乐实在令人流连,不肯分离。

    青青捧着眼前清白如玉的面孔,心已迷醉,“我真是喜欢死你这张脸。”

    他却是沉沦在她温暖潮湿的身体里,听不真切,后来,迷迷糊糊听闻她在耳边,吐气如兰,“打翻了我的八十八夜茶,便也罚你陪我八十八夜,如何?”

    他当明白,贵人玩乐,何时当真?何时真心求过天长地久?

    青青推到他,翻身起来,跨坐在他腰间,这般入得更深,青青身子一紧,撩得唐彦初也忍不住呻吟。她成了主导,带他走过满目繁华,看过绚烂烟花,压迫着,在他身上尽情驰骋。

    宝帐暖留春,百和馥郁融鸳被。

    红狼翻飞,玉体横陈。

    夜色朦朦,晓初寒。

    欢乐去,最终仍残剩离别苦。最苦是夜半忽醒,琉璃火,未央天,分不清是梦是醒,是幻是真。心中空茫茫一片,荒芜得寸草不生。

    幸而,身侧温暖身躯仍在,仍有人陪着就好,不必管是谁,她只是被寂寞冻得周身寒凉。

    青青翻过身,挨紧了外侧深睡中的男人。手环在他腰上,无隔阂地环抱着。脸贴在他宽阔背脊上厮磨,这才觉得安全。

    唐彦初被她闹醒,拉起横在腰上的小手置于膛,迷蒙间,含着宠溺与难以察觉的眷恋,“怎么了?睡不着?”

    身后人久久不语,呼吸声听得尤为真切。

    忽而听见她低语:“你的腿伤可好全了?下雨天可还是疼得厉害?上个月我去太医院求了个方子,听说十分好,前线总兵的风湿症就是这方子吃得缓下来。明早我就吩咐人去熬,你可得乖乖吃药。不然再疼起来,我才懒得管。”

    唐彦初听得一头雾水,他几时有腿伤让她惦记?一时未曾多想,只怕她是被噩梦靥住了,将要转身,却被她牢牢抵住,居然是哀求,无力得令人心酸心疼,“不,别转身,求你了,这样就好。”

    她的眼泪灼烫了他的背,窗外忽而落起小雨,细细绵绵,檐花细滴。

    “等你回来,我就去求母后赐婚。她若不答应,我便跟着你回家乡,好不好?”

    她问:“好不好……”

    问他,又不是问他。

    唐彦初听自己恍然间答应了一声,“好。”她才贴着他渐渐睡了。

    而他却是彻夜难眠,原来被当做孤单慰藉,说起来可笑。

    一颗心从高处落下,有些难以言语的酸涩。

    忍不住转身去看她,她眼角还有泪,面目却是安然,紧紧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惹人怜爱。微叹一口气,抬手拭去她睫毛上悬挂的泪珠。不知在她缱绻梦境中,是否圆满,千里花开一夜风。

    寂寞庭寮,紫玉沉香。

    镇国公府邸,亦是灯火未灭。

    总管来传话,“大少爷,嘉宝姑娘到了。”

    程皓然搁了笔,画的,还是那一双含情眉目,也仅仅只是眉目而已。

    “领她进来罢。”

    总管应了,不多时已带着嘉宝进屋来。退出去时紧紧关了门。

    程皓然问:“又有什么新鲜事?”

    嘉宝道:“今天夜里,状元爷歇在府里了。”

    闻言,他身形一滞,片刻静默,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说:“知道了,去领赏吧。”

    嘉宝福了福身,便出去了。

    他望着笔下那一双眼,突然间恼怒,抓起来揉成一团,扔到窗外荷花池里。

    染了一手墨,也浑然未决。

    恼恨消下去,他吹了灯歇觉,黑暗中,那笑容却是势在必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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