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顾原是打算吃过早饭便走的,所以房钱已付,于是进了罗绣那间屋,关起门来,她不由冷笑。
这个罗绣竟然还像几年前一样,楚楚可怜,一双勾人的眼睛不住地颤抖着,却不知道是因为肚子里在想什么诡计,还是因为感到害怕——不过介于她能够活到现在,很有可能是因为前者。
音顾的剑尚未归鞘,搁在桌上湛然生寒,罗绣离这剑远远的,不住地扭着自己的双手。
“你一直与喜眉在一起?”音顾自认两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却也不算陌生了,所以便开口直问道。
罗绣头:“恐怕你找她找错了方向——我们是从海上过来的。”
“海上?”音顾不由站了起来,半晌不能言语。原来她又一开始就错了,试问她去哪个城里找一个其实还在海上的人?更何况她一直以为喜眉是一人独行,却也是错了。音顾长吁了口气,心想最后在家里使的那一儿手段似乎有些不够看,她显然又被耍了。不过人被耍着耍着也会无奈的滋生无力之感,音顾现在就是这般,已经没力气去计较遥远的家人的所作所为了。
罗绣倒也不隐瞒,便把她与喜眉如何上的船又如何飘泊了这许久一一道来,只不过对于那个孩子她只字没提,只是告诉她自己被顾非掳到离伤城后拿出了面具告诉了喜眉当年事情的真相——日后音顾要是真找到越喜眉的话,看到那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孩子岂不是很有趣。
通过罗绣的描述,音顾终于想起那条载着她们的商船确实是顾家的。她们在海上与彦国有些生意,常年往来,一也不奇怪。只是那船的目的地并非这里,罗绣又怎么下了船的?
而这罗绣口里那个反复出现的船主梧弟又是何人?
“梧弟对她一直关爱有加,陪着她度过了那些晕船的日子,两人之间……”罗绣缓下声来,偷偷看了音顾一眼。
音顾看着她,心下却是猜到她的诡计是什么。
“你何时下的船?”音顾却问道。
罗绣眨了眨眼,毫不迟疑地回道:“已经下了几天了,只是一时十分不适,所以没离开这里。”
音顾沉默了一下,暗暗算着那商船要去的城离此地有多远。
“那你好自为之。”音顾说完这句话,就收了剑转身要走。
她要走?罗绣愣住,猛然起身。她被迫下船与音顾撞上,本就抱了活不了的念头,却没想到音顾果然如她所说——我没想杀你。
“等等!”罗绣忙叫道,她心里一时很乱,只想说些什么抓住这个看起来马上就要飘然远逝的敌人。“我问你……”她有些凄然问道,“你当年为何把他杀了?”
他是谁,不必直说,两人心中都清楚。音顾并未回头:“不是我杀的。”
罗绣心中乍痛,她扑过来捉住音顾的袖子,嘶声道:“你骗人……那伤口,和你杀聂风河时一模一样。”
“我有什么理由杀他呢?”音顾转头,缓缓掸开她的手,冷视她,“若真要杀人,那我就该把你和你女儿都灭口,才是正理。”
罗绣一颤,略有茫然:“那……那是谁杀的?”
音顾当然不会说是自己的弟弟:“显然有人想要嫁祸于我,于是你也就上了当了。”她转回头去,淡声道,“我现在对你的家仇一兴趣都没有。我们原也不该再有任何关系,所以你对喜眉做过的那一切我今天通通放下,但是,没有以后了。”她很轻很轻地说道,“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或者我就会改变心意。”
罗绣听完后,却慢慢舒展了眉眼,竟露出个颠倒众生的微笑来:“音……顾,我发现,其实你是个心地很柔软的人。”
音顾转头漠然看她。
“你看,”罗绣轻轻咬着自己的指尖,“你是因为那晚的事而放弃了做杀手,竟然转身去当了稳婆,你是不是……其实受我的影响很大?”
音顾提着剑想了想:“说来似乎又要感谢你,若不是因为那晚,我不会离开顾家,也许这一辈子就不会遇上越喜眉了。”
这便是世间的因果循环,似乎一直有只手,在缓缓拨弄着人生的方向,这大概也是喜眉所说的——命吧。
“越喜眉?”罗绣见她眼底一片温柔,不禁有些醋意,冲口而出,“明明……是我先遇上你的。”
这话实在有些暧昧,音顾缓缓转身。罗绣忍不住倒退了几步,方明白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可是她心中又有些奇微的恶心,便深深地皱起了眉,也不敢去看音顾。
音顾却是微微一笑,她并不需要看别人的目光,要求别人的的理解,倘若这一世只有她和喜眉才懂得这其中滋味,那才是最最美妙的事情。想到这里,她便不再迟疑,踏出门去。
罗绣见她竟然真的就这么走了,一时心有不甘,站在那想了一会儿,跺了跺脚,便追了出去。
喜眉发现罗绣已经不在了船上,已经又过了几天。有之前她关在房中的例子,她起初并未什么关心,直到有天发现隔壁的房门是敞开的,她才惊觉似乎很久没有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了。而船上找了个遍也不见其人,她这才抓住梧弟追问起来。
她怕梧弟不堪其扰,真把那人给丢下了海喂鱼去……
“她已经下船了。”梧弟果然这般回答她。
“下,下船了?”喜眉一哆嗦,脸色微白。
梧弟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他不擅长强取豪夺,也并没有习得海上风暴的那种来势汹猛,倒有些像春天的细雨般润物无声,至少喜眉现在已经不会在他如此靠近时猛地跳出三丈外了。
在船上的相处时间里,没有太多纷杂的东西可以夺走视线,便造成了近水楼台的便利,他偶尔抱着小离离的时候也在想,如果我是这个孩子的爹也不错。
喜眉似乎有一种魔力,日渐相处,就会觉得很舒服,似乎可以就这样一辈子飘游下去也不会烦闷厌倦——不知道三小姐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也才看上她的。
“我没有把她丢下海,你想到哪里去了。”梧弟笑道,“她上岸了,嗯,你在睡梦里,没赶得上……”
“什么?”喜眉顿时掀起眉来,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吸着气道,“你……竟然不叫醒我?”
梧弟摸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她像踩着尾巴似的跳起来,发丝也在风中飞舞着,实在狼狈的可爱。他伸手抓住她:“别急,我逗你的,她只是到了该下船的时候而已,放心吧,我们没有对她怎么样,只是把她放走了。”
喜眉愤怒的甩开他的手,喘着气。小离离似乎是被大人的声音吵醒了,从床上爬坐起来。这孩子大概刚出生时脑子生得不好——那两个奶妈说的,长着长着竟然开始不喜哭闹,明明才一岁半的样子——这也是奶妈判断的,却总像个老大人一般坐着,静静的发呆。这会儿他被吵醒了也不哭不闹,而是揉了揉自己的小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两个站着说话的大人。
喜眉心里有些愧疚地把小离离抱起来,闷闷地低声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下船?”
“很快了。”梧弟微微一笑,伸手逗了逗小离离,却被他扭着身子躲开——说来这孩子好像不太喜欢他。
“也许很快你就可以见到三小姐了,心情如何?”梧弟也低声问道。
喜眉一时愣住,心中茫茫然一空。她不是要被顾家弄到音顾找不到的地方么?可是她的心很快就像春天原野上的草般复苏了,既使紧紧抱着孩子也止不住快要蹦出xiōng膛的那颗心:“快要……见到她了?”
“对,可是呢,”梧弟看着小离离,“我觉得对于孩子来说,只有娘没有爹,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尤其是男孩儿,需要父亲教会他许多东西,那是娘那里学不来的,”他顿了顿,“这孩子你既然要了,难道就不该对他负起责任来么,如果你带给他的只是个不完整的家,那不如把她交给那两个奶妈——我看她们对他都喜欢得紧。”
“不可能!”喜眉断然回道,越发揽紧了小离离,一脸的坚决,“我不会把这个孩子给别人的。”
“那么就换个方法吧,”梧弟用充满了诱惑的声音说道,“给他找个爹爹,好不好?”
喜眉张口无语,竟然才发现梧弟已经不知何时伸臂圈住了她,而孩子就在她们中间,左望右望,看起来有些莫明其妙。
面对梧弟这无耻的行径喜眉也只能低叹口气,伸手拂开了他,退移了一步:“你明知道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呢,”梧弟也不失落,微转了身子再次面对她,“男耕女织承膝下之欢,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我喜欢,”喜眉头,认真道,“所以我等着和音顾过那样的生活,以前是我和她,现在还有离离。”她见梧弟又要开口,便伸手打断。“你也别说三小姐见到了他会怎么样,我……一定会让音顾接受这个孩子的。”她使劲握了握拳,将之定下成为明日奋斗的目标。
梧弟叹着气揉了揉眉心,低声咕嘟道:“真坚定啊,到今天都没有放弃。”
“嗯,”喜眉仰头,“我相信她。”
“好吧,”梧弟微微一笑,心中狠狠地做了个决心,“我可以不再强求要与你如何,但是你要答应我,上岸后让我陪着你,直到三小姐找到你。”
喜眉犹豫了一下,但见梧弟眼中一片真诚,便了头。毕竟在这船上他对她照顾有加,而且,说不定音顾还有什么事要问他呢。
一日后,喜眉终于看到了海岸线。只是她曾经在海上奇遇般目睹过一次海市蜃楼,便一时还以为又见奇景,可慢慢的那海岸越来越清晰,终于能见到大小进出港口的船只和码头上忙碌着的人影,她这才恍然大悟,商船终于要靠岸,梧弟说的很快了,竟然真的是很快了。
她一时情难自禁,倚在二楼的阑干前挥舞着手臂狂呼,可不过一会儿,她又泪流满面失声痛哭起来。
音顾,音顾,你在哪儿?
下了船后,梧弟先是带了人拿了通商文书去城关勘合。把罗绣丢下船后并没有给她手上留下通关文牒,不过那女人之后的命运如何完全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随后他便带着喜眉一行人入了这里的海边之城。
下了船的人却并不多,那两名奶妈也是依依不舍得抱别了小离离,又兴高采烈地准备随着大船回航。她们也是万万没想到这次出行如此之久,不过好在听说回航时再不会蜿蜒蛇行拖沓时日,可以加快几倍的速度回到离伤城。
喜眉抱着小离离高一脚低一脚地跟在梧弟身后,她心中暗道不妙,感觉竟有些像之前刚刚登船一般昏得厉害。这种种感受她不知道罗绣之前也尝到了,只是看梧弟他们行走自如,不免有些唾弃自己的无用。
梧弟见她走得辛苦,便要找间客栈休息,喜眉却是再等不得,直催问着到底要去哪里,在一听到还要几天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后,便急要尽早上路,她恨不得立即就见到音顾。
哪里有这么快呢?梧弟心中嘀咕着,却仍是依了她在街上雇了马和轿子,准备继续上路。
这一走便又是几天,等梧弟说“到了”这个词时,喜眉从轿上下来连腿都要软了。反而是小离离表现得比她好些,吃喝如常,睡得也实在——因为都是在她怀里入睡的。
喜眉下轿后,便愣住了,她眼前是一间宅院,处地并不宽阔,但青砖墙爬满苔癣,门楣雕刻有物,显得一派古意昂然。
梧弟上前把门推开,院门中一棵大树,看着竟然如此眼熟。
喜眉缓缓迈上门前的台阶,又提膝翻过了高高的门槛,她的脸在小离离的脸旁摩擦着,小离离伸出了舌尖,舔到了一些咸咸的水味。
“据说这座宅子是照着三小姐以前住过的一处院子找的,真的像么?”梧弟好奇地追问,不过看喜眉那一脸缱绻之色,显然忆起了许多东西。
院中,也是一棵高大的榆钱树,可惜一看既知是新入土的,那根处还是一片深色的水渍,仿佛刚刚有人提水给它浇灌过。
“音顾……”喜眉默默地念着,突然转身把小离离丢给了身后的梧弟,然后发疯一般在院子里寻找起来。
“音顾、顾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