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安志县出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喜眉一路跟随着音顾,从来不必去想太多的东西,只是跟着她走,知道目的是素青城。一路遇上了许多事许多人,喜眉都以懵懂心态在接受着,可因为新鲜的东西太多,使她险些忘了自己这趟远门的最终目的。
直到音顾说到“流言”二字,她才呆住,猛然记起自己为何要出来找姐姐。
喜眉的脚步顿时便迈不开了。
“不、不会吧?”她拉住音顾的袖子,因音顾说的那四个字而六神无主,“我姐姐,难道真的、真的在青楼?”
“先去见了再说吧。”音顾握住她的手,与她一起出了宅子。
门外轿子已经在候着了,这一路喜眉再没有了看轿外人事的兴趣,而是紧绞着手坐立不安。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很漫长,又似乎她还没有想到什么东西轿子便停了下来。
湘琪已经先下了轿,过来把她牵出来:“来吧,夫人就在里面。”
喜眉茫然抬头,一栋不知道比庆家要大多少的房子出现在眼前。一时数不清多少的玉色台阶一路向上,需要仰视方才见其大门。她跟着湘琪上了台阶,这才看到四扇大门皆是敞着。门上悬着块硕大的牌匾,上书“未央宫”三字。
喜眉回头,发现自己站在了这条街的高处。而街道两旁,正是些风尘女子,青天白日的,正倚门张望指着,俨然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喜眉顿时浑身都极不自在,脸也红了。
眼看着湘琪和音顾都迈过了高高的门槛,喜眉一咬牙,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进去后,是另一番天地。先又是一溜向下的台阶,而一眼望去,大堂中心竟是方水池。
水池中央莲花正艳,有几个女子正伏在池边掬水玩耍,见有人下来,便都袅袅起身,迎了上来。
“听说湘琪回来了,我只道没看到人呢。”其中一女子笑着转目瞧了两个陌生的姑娘一眼,随即只盯着喜眉,“哟,这如出水芙蓉一般娇嫩的,定就是我家二小姐了。”
“你就一张巧嘴!”湘琪笑道,“夫人呢?”
另一女子回头望了一眼,喜道:“来了来了。”
众人都回头,果然来了好几人。
当中一女子乌发高挽,金钗翠笄,身穿的是极艳的宫装,玉脂般的酥xiōng半露半掩。她被几个同样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拥簇着,嘴角含笑,只将双手打开,朝着喜眉走过来。
喜眉脑袋里只“嗡嗡”地响着,整个人简直冰冷一片了。她艰难地扯了扯音顾,低声问道:“你还剩多少银子?”
音顾正比较着这两姐妹的区别,闻言便也低道:“要做什么?”
喜眉舔了舔干掉的唇瓣,喃喃道:“我要替我姐姐赎身。”
音顾扬眉,又听喜眉快速说道:“下辈子做牛做马我都会报答你,你一定要帮我这一回。”
“帮什么?”那人已经近到身前,听到个尾音便笑问,“小茵儿,怎么,不认识姐姐了?”
喜眉瞧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自己,心里悲痛万分却无法哭出声来。她死忍住难受,上前一住把姐姐抱住:“姐……你受苦了……”
被抱之人微愣,随即了然地安抚着拍拍她的背:“你一路也辛苦了。”
久别重逢,果然便是洒泪的场面,喜眉被这一拍,再忍不住大哭起来。
随来看热闹的人原本也是满脸喜庆,见状倒有些不知所措,随后也有人跟着细声抽咽起来。
“呦,这是怎么了?”突然有个有如磬声般清脆响亮的男声在一旁响了起来。
喜眉回头,见两个男子正从清池另一侧走过来。
那说话的男子眼带桃花之色,唇角之意似是永远含着轻佻浪荡,身披着的长袍松松垮垮的,只在腰间系了个结,像是随时会敞开一般。
喜眉从没有见过这么不正经的男子,便偏了偏头。这人身旁的男子倒是面色如玉,只微笑着,倒有些像那钱有时的温和。
这两人挤开众多姐妹站在了喜眉前面,对视了一眼,那桃花男道:“从没见过未央姐掉过一颗金泪,今天真是托了二小姐的福了。”
“未央姐?”喜眉看着姐姐,听她说道:“姐姐如今叫未央了。”
“真巧了,”喜眉细声道,“我也改名了。”
“我知道。”未央拉着喜眉,笑道,“你的名字,还是我让人替你改的。”
“什么?”喜眉惊呼一声,“我的名字……”
“说来话长,就不要站在这里讲了。”未央转身,看着音顾,“这位便是——音顾姑娘了?”
音顾微微倾身:“正是。”
未央便也拉住她的手:“一路有劳了。”
“无需客气。”音顾抽回手,淡淡回应。
一会儿之后,人群都转移到了未央宫楼上的一间雅房中。
喜眉虽然单纯,但在听到姐姐更名为未央,而这青楼也名为未央的时候,她便知道了些什么,可是,知道归知道,却是不明白的。
未央倒是先说起了另一件事:“爹没念过书,就会大茵小茵的叫我们,只能算是rǔ名罢了。人活这一世,尤其是女子,末了也总不能留下什么,可一正当名字总是要得有的,所以我就派人想法子给你取了名字。至于这喜眉二字,是我说的,还记得娘说你刚出生时便会笑,长大些更是像个痴儿一般,不知天高地厚。而离开家后,总也记得你眉间的笑意。”
喜眉听得只会垂泪,勉强想要笑笑,却无论如何也翘不起唇角来:“姐姐,你怎么……”
未央伸手打断她的话,抬头吩咐道:“湘琪,姑娘们都在教坊上课,你去瞧瞧,今天下午我请了宏京的人来教授舞艺,让大家别迟到。”
湘琪领命下去。
未央又对那玉面男子说道:“子羽,刚才新收了两名姑娘,都是被恶人相卖的,你去安排一下。”
子羽了头也下去了。
然后,未央抬手对着那还留下的桃花男子,对喜眉道:“他叫子商,和刚才的子羽都是这未央宫的龟公。”
喜眉一愣,越发不好去看这人。
这子商倒是没什么脸皮,凑着身子过来,啧啧叹道:“早听未央姐夸她的妹子,如今一见果真水灵灵的,比咱宫里的红牌也不差。”
喜眉听得气愤,可当着姐姐的面又不好发作。看姐姐这样子,她竟然是这青楼的主人,骂什么这巴掌也是打在自家人身上。
“喜眉,你大概不知,在哪里也见不到我们这么俊秀的龟公。”未央轻轻踢了一脚,打发子商站一边去,“所以,你也不明白,姐姐在做什么。”
喜眉一听姐姐似乎有话要说,便忙正襟危坐,竖耳细听。
“你也知道,我早早的便嫁了人。过了一年好日子,便随着婆家搬家北上。你姐夫花钱买了个小官,原想飞黄腾达以后可以带我衣锦还乡,可惜世事难料,他乌纱帽还没有戴稳,就被牵连进了一个案子。你姐夫惨遭连累致死,我们也被没入了官府为奴。”未央低头以袖拭泪,“不过多久,因为不肯屈身于官家,我就被秘密卖到了素青城的一家青楼。好在我又遇到了不错的良人,替我赎身出来,倒是奇迹般的变了自由身。”
“可是正是因为入过青楼,才知道那些姐妹们的苦。有多少是愿意堂前卖笑床上卖身,还不都是被生活所迫的?所以,我决心要挽救这众多姐妹于水火之中,至少,再不能像以前那般过着非人的生活。”未央低叹一声:“可惜那良人并不赞同我的决定,与我有缘无份。”
“这几年里,我自小做大,如今已是素青城的独一份,再没有我们这么干净的青楼了。子商子羽,说是龟公,手底下也干净的很,只是怜惜这帮姐妹,才在这里帮我。还有,喜眉,湘琪是与你一路来的,你看她如何?她弹得一手好琵琶,便以乐待人,现如今是可以挑客人的。而姐姐这里的姑娘们都是和湘琪一样,都是凭着技艺过日子的……”
喜眉听得怔怔的。未央所说众多,可却只有一些植进了喜眉的心里,使那里一片惨淡。被连坐、被人使为奴婢、被卖到青楼……喜眉只想着我这姐妹二人怎么这么命苦,而自己那些事在姐姐面前,竟然变得没有什么分量,称不上有多苦了。
姐姐受难时年纪比自己还轻,而受了那么多挫折都挺了过来,还记着要去帮助别人,可自己只会偷偷哭泣,最后还死拉着音顾不放……
太没用了……
喜眉惭愧地低下了头,紧紧抓住未央的手:“姐姐,别说了……一切都过去了……”
“……嗯。”未央轻声应道,“我遭了那么多罪,不想连累爹娘,所以这些年都没与家里联系,倒不知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喜眉摇了摇头:“那个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我已经见到了姐姐。”她摸了摸未央的脸,“看起来你过得很好,就可以了。”
未央看着喜眉满是泪水的脸,叹了口气把她搂进怀里。
那个子商立在一边,微微了头,脸上笑意乍现。而音顾同样在一旁从头听到尾,看这桃花男子一脸奸诈,便以极轻的声音说道:“一派胡言。”
子商的脸僵了僵,转身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音顾见那两姐妹还依在一起说话,便转头出了房间。
子商跟了出来,小心地带上了门,然后与音顾走得远远的。立在走廊转角处,他伸手束了束自己背后的长发,眼角微挑:“姑娘刚才似乎听得不是很满意?”
音顾静了静,方淡道:“那些话哄喜眉足够了。”
“那话本来就是只说给二小姐听的,姑娘何必在意呢。”子商没形没状地靠坐在廊柱旁,嘻嘻笑道,“可我看姑娘似是很不爽呢。”
音顾淡道:“把人当白痴可不是好习性。”
子商啧啧两声,上下打量她:“姑娘就是一路对二小姐照顾有加的音顾姑娘吧?”
音顾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子商笑了笑,满是邪气:“素青城这地方有离奇的神奇之处。凡到此地者,易动春心。所以不知多少佳人才子从外地慕名而来,在这里赏花观月成双成对。姑娘一脸如若冰山,怕是还从没动过春心吧。依子商之言,可巧时候要到了,到时,你还得谢谢我们未央姐呢。”
音顾听不惯这油腔滑调,便皱了皱眉。
那子商便稀奇地又说道:“原来姑娘还是个大美人,绷着脸可真就是糟蹋了。”
音顾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聒噪的男子,她似笑非笑的看着子商:“你告诉未央,我要听真话。”
子商只得耸耸肩,一脸无赖相:“不管你信不信,再说也还是那些话。”
“哦?”音顾缓缓道,“看来我要去问夙命才行了。”
子商听到这“夙命”二字,忙弹直了身子,诧异地打量了她几眼,这才又笑道:“即是如此,不必我说,未央姐也会找你的。”
音顾了头。
“不过,”子商随即又鬼祟地多起话来:“这套话是我替未央姐编的,编的如何?是不是直切二小姐心声,把她蒙得死死的?”
“你再编话惹得她哭,”音顾平静地看着他,“可别怪我不客气。”
子商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被冻住了一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