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音顾在一片惊雷声中醒过来。
惊蛰刚过几天,这一早便是雷声滚滚而来,天依然暗得很。
音顾习惯了早起,躺着也不舒服,便披衣起来了灯。
屋上已经有稀稀拉拉的雨落声,打开窗便有一阵冷风直窜进来,似是也不愿在外徘徊一样。音顾挂在肩上的衣裳立即被吹掉了,她没去管,只抬头瞧着屋檐如珠般串下的雨滴。
院子中的那棵榆钱树在风雨中摇摆,喜眉挂在树叉上的那只鸟笼更是晃动得厉害。
不一会儿雨势便大了。据说惊蛰前后的的雨强似蛟龙,还真有些神似,至少那两只画眉鸟就惊得在笼子里不住的鸣叫,听起来凄凄惨惨的。音顾推门出去打伞进了雨幕里把鸟笼提进屋来。
两只画眉鸟浑身湿漉漉的,垂头丧气地蜷缩在里面,更显得只有一儿大。这样子让音顾想到喜眉,那个只会在床上无缘无故便哭得一塌糊涂的女子。
“真是什么人便送什么鸟。”音顾摇摇头,便去了灶间。
淘了米做早饭,烧柴火的时候她就把鸟笼搁在一边。她的那只信鸽也从门外飞了进来,羽毛利爽得很。它停在了灶台上,轻声地“咕咕”叫着。
音顾抓了把米丢在它脚边,想了想又丢了些在鸟笼子里。可惜同样是鸟,两者对比鲜明,鸽子吃得直头,画眉鸟却看都没看这些食物一眼。
音顾冷冷一笑:“迟早要吃了你们。”
等音顾把自己肚子填饱的时候,两只画眉鸟总算缓过一些气来,虽然身子还微微打着抖,却已经开口朝音顾呼唤了。音顾只得找个小碟子盛了一些粥搁进去,结果鸟儿还是没吃几口。
那只信鸽跟着音顾已经许久了,熟悉得很,这会儿正落在她的肩上,斜着眼睛看着那笼子里可怜的同类。
到底要吃什么呢?
音顾皱着眉看着鸟笼,然后突然想到自己为什么要为这个问题烦恼。
所以说那个喜眉是个麻烦。
而等音顾去了药铺她又再一次确定了这一。
这样的天气出来看病的人不多,药铺里很安静。音顾进去的时候聂掌柜正把算盘拨的“啪啪”直响,一见到她来,便放开算盘朝她招手。
“那个庆家的少夫人又来了,正在你房里等着你呢。”
音顾收了伞,一言不发的去了自己那间屋子。
聂掌柜在后面奇道:“这姑娘怎么对谁都冷冰冰的,人家少夫人可是一脸笑意……”
音顾推开门,果然便看到喜眉正坐在她的位子上抓着毛笔在写什么,而小弦则屏气凝神地盯着她写字。
喜眉捏着毛笔正蹙着眉发力写字,眼角扫到她,只好动嘴打了个招呼:“音顾,你怎么才来。”
音顾觉得这话似乎轮不到对方问。大雨天的街坊,行人都要少些,这样的鬼天气,她一个孕妇怎么又跑出来了。她扫了眼小弦,小弦只好道:“我们才发现住得离药铺太近了,少夫人就说来看看……”
“你若没事便休息着,”音顾从喜眉手里抽走了毛笔,“不要不长记性。”
“我的笔……”喜眉站了起来,笑道,“我又没再吃什么药,哪有这么容易就动胎气。刚才雨小些我才过来的。对了,你看看。”她把写好的字像模像样的呵了两口气,这才递到音顾眼下,“我的字,写得如何?”
音顾低头,复又抬头:“勉强看得。”
“这字是跟我娘学的,我们姐妹俩都识一字呢。”喜眉很骄傲地道。
“我要给人看诊,你们还是回去吧。”音顾说道。
喜眉忙低下眼去:“其实不是的,我可能是前夜着了凉,头有热呢。”
音顾头:“我就知道。”她拉了喜眉的手去给她把脉,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
喜眉像是有些心虚,所以一直躲着音顾的视线,音顾烦了便伸手捏住她的下巴。
“没有什么大碍,”音顾最终道,“清明寒都没到,记着不要减衣。”
喜眉柔顺地头,却突然撅了撅嘴。
“我去拿东西。”音顾说罢便出去了。
喜眉顿时有些失望。她今天搽了那口脂,是特意来给音顾看的,可是她似乎没有注意到。
小弦胆战心惊地在后面问道:“少夫人,你不舒服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哪有不舒服。”喜眉盯着门那边的动静,低声道,“我不是说要多陪陪她么,你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肯定不是能主动开口的人,我找个借口不就成全了她。”
小弦呆住,没想到少夫人心这么细。
音顾其实并没有去拿药,她立在门外听完喜眉的话,不禁在想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要她陪了……
说到底,喜眉这次来只是为了来陪自己而已?这个想法令音顾倍感怪异,并决定以后再也不去想喜眉到底想干什么了。以她和喜眉的数次往来来看,其实这个人很好懂,甚至一眼便能望到底。她只怕,真的只是来陪自己而已。
音顾在外面转了一圈,最后从掌柜那里抓了一把炒的瓜子进去。
“你们坐一旁嗑去。”
小弦欢喜地把瓜子托在手里,喜眉却看着音顾,故意道:“我今天不太合适吃瓜子。”
“这还要拣日子么?”音顾正忙着把喜眉弄乱的桌子整理好。
“真的,你看看就知道了。”喜眉俯在桌前,又把嘴唇撅了起来。
音顾这才抬起头来。
刚才只记得观察她的气色,倒真没发现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她这么一说,音顾才发现她的唇色艳丽极了。
像是那天断裂的口脂上的颜色。
喜眉仰着头,唇角的那抹几乎随时都在的笑意的弧度似乎也更深了。她的眸子微瞪着音顾,因着角度的原由,长睫显得更加翘楚。音顾的眼光下移,喜眉仰着头把她白细的脖颈坦露在她面前。杀人最忌讳花哨,一招致命方是上策,所以这里往往是最好下手的位置。
音顾的右手轻轻一动,有些发痒。她的指力惊人,若是要掐断这娇嫩的玉项,不过是瞬息的事。
不过,她当然不会想要杀了喜眉,何况她已经许久不杀人了。
“好看。”音顾头,然后去拿了那支喜眉用过的笔。
“这颜色我觉得你也很适合,”喜眉却有些不依不饶似的,“你怎么不用?不是说我们一起用的么?”
音顾扫了小弦一眼,小弦吓得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你若喜欢,我连那半截也给你。”
“那怎么行,”喜眉摇头,“那是我送给你的。”
“既然是我的,就别管我用不用。”音顾淡道。
恰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有人来看病了。
喜眉识趣地走到一旁坐下,然后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音顾问诊。
看了好半天,喜眉发现音顾原来对谁都这般冷淡,爱理不理,爱问不问的,看一个病人便要看上好长的一段时间。
喜眉歪着头想了想,莫不是她想借此偷懒吧……
于是一个上午,便悄悄溜走了。
音顾终于想起喜眉的时候只看到她一个人。
“我突然想起来那画眉鸟会吃些瓜子,所以让小弦上街买去了。”喜眉走过来道,“中午随我去我二姑姑家吃饭吧。我听她说你中午都在铺子里吃,你帮他们给病人看病,他们却只做青菜豆腐给你吃,好没良心。”
“不必了,”音顾摇头,“你也该回去了。”
喜眉眼睛眨了眨:“我等小弦回来。”
小弦回来后,雨势也小了,喜眉不得不离开。
不过,音顾实在有低估喜眉。
第二天,小弦领命一早就等在药铺,然后在音顾面前晃来晃去,直到她答应中午去县城里一家酒楼吃饭才走人。
等音顾到了这家酒楼的时候,喜眉主仆已经在二楼候着了。
喜眉今日穿着春桃色的衣裳,外面套着薄袄,她的腹部微微的隆起却被遮掩住了,一眼看去倒像是哪家的小姐带着贴身丫鬟外出踏青似的。
二楼的其他饭客都有留意到喜眉,突然见她起身朝楼下挥手,便都伸了脖子也往下朝,倒要看看她等的是什么人。
只见一女子提裙上楼,轻盈无声。她一抬头,看客们倒有几分可惜。
总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那不是假的,这上楼的女子若是好好打扮一番,坐在那年轻妇人身旁,便是极为赏心悦目的一幕了。
音顾上楼后微微环视,把一干目光都逼退回去。
喜眉拉了她过去入座,一旁有个满脸麻子的伙计颠颠地上前伺候。
“今天你要吃什么,只管。”
音顾了头,那麻脸伙计赶忙凑到她跟前:“对的,不管姑娘您什么我们店里都有,”他又转向喜眉,两眼直盯着她的脸蛋不放,“您可算来对了地方,我们酒楼的菜绝对是在这安志县独一无二,甭管天上飞的水里游的……”
“先上一个白满头,”音顾打断了他的话,摸了下桌子,看着指尖的微尘皱了下眉,慢声道,“再做个桂花素翅子,还有栗子鸡、凤尾鱼翅什么的你看着上吧,哦,饭可是要荷叶裹的,不香不算数。”
伙计听着听着,笑僵在了脸上:“姑娘,您要的有些菜,这时节可没有啊,那鱼翅什么的,尚勉强能做,不过那白满头……是什么?”
音顾斜了他一眼:“弄个七八样水果摆个盘,上面撒些收藏的冬雪与糖。”她见这伙计一脸木然,便又道,“你们这不会连冰窖子也没有吧。”
伙计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得讨好地笑着:“姑娘您还是些别的吧,不然的话我们柜台那边有牌子,您可以瞧瞧去。”
音顾站了起来,那伙计刚要领路她却又坐了下去:“你去把牌子搬来,我好仔细看看。”
伙计看了眼墙上长长的两排木牌子,急的满脸麻子簇成了团:“不然我报几个菜名您听着,顺耳就是它了?”
“行啊。”音顾头。
这伙计于是把店里的他能记得的菜都背了个遍,最后音顾一挥手:“算了,弄几个你们有名的菜来罢了。”
伙计口干舌燥地瞪着眼,站在那吭哧了一会,这才忍着气走了。
小弦朝他的背影瞪了几眼,这才笑着对音顾说道:“这厮从少夫人进来起就像蝇一般围在边上,都说了等你来菜,他偏偏总过来寻问。”
“我在这里倒不若在乡下自在,总不好叉腰破口大骂,”喜眉捂着嘴笑道,“你可算替我出了一口气了。”
音顾喝了口茶水,摇了摇头:“这茶可真难喝。”
喜眉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我虽然每个月有些零用钱,但实在没有多少,请不了你吃好吃的,你别介意。”
“吃饭本来就不是什么要事。”音顾道。
“难怪你这么瘦。”喜眉恍然,上下打量她,“我见你走路风都似能吹得起呢。”
音顾当然没有告诉她必要的时候风都要追着她跑……
伙计很快上菜了,喜眉看着菜色暗自匝舌,不禁开始想自已钱袋子里的钱够不够付这菜钱。
小弦得了允许也坐在一旁吃饭,她倒是没心没肺的吃得畅快。
音顾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吃着,等大家都吃好了,见满桌还有不少菜剩下,她朝那麻脸伙计招了下手。
伙计走到她身边头皮都有些发麻。方才他一直留意着这边,就没见过这样的主,明明穿着布衣,举止之间却似比那个年轻美貌的小妇人还要像有钱人家的小姐。
“把这剩下的菜拿食盒装了,送到‘有治堂’去。”
伙计一呆:“我们店里没有这规矩。”
“今天便有了。去把帐算来。”音顾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闪闪发光。
喜眉忙站了起来叫道:“音顾,说好是我请你吃的。”
“还不快去?”音顾横了那伙计一眼。
伙计拿了银子忙走开。
“那怎么行。”喜眉提脚便要去追。
音顾看了下小弦,小弦立即拉住喜眉:“少夫人,您可不能跑着去呀。”
“这算是我回那画眉鸟的礼了。”音顾说道。“我晚上也有菜下饭了。”
“可是,可是……”喜眉纠结了一会,站在那有些无措。不过她又松了口气,“啊,我还真怕你不喜欢那鸟儿……”她试探着问道,“我是不是可以去你家看看那鸟儿?”
音顾撑着下巴抬头看着她。这一来一往的,好像永无终止之日似的。早知如此,刚才看她面有豫色时就不该替她付帐……